驱散了人群,进了里屋就向自家那口子打听:“二楼丙房里的三个人到底什么来头?老爷不像老爷,兔子不像兔子的,跟西洋景似的!”
寓所当家的,一生只对钱银感兴趣,此刻正陪着常驻客人——年高德劭、无儿无女的益堂公打扑克消遣。后者也是本地人,典了房产在这里安营扎站,将寓所化作养老院,过得很是滋润。
也是这位益堂公,平日里爱哼些北地的小曲儿,以示“五湖四海,萦我胸怀”,最常挂在嘴上的是“先帝爷,在白帝城……”没一个音在调子上,自己却唱得很乐,唱的时候,脖颈子跟着那么拗过去、拗过去,老板娘总怕他哪天非拗断了那根老树脖子不可。
接老板娘话的,是益堂公。“西洋景儿?这是你眼力不行,见识太少,没看到那两个小老板的步态,正是那戏台上走圆场的样式!那个老关公,则是个练家子,瞧他那双大掌,早些年,估计是铁砂子里熬出来的,是狠角色!”
“哟!是这样——”老板娘瞪圆了眼,“那这唱戏的怎么会跟铁砂掌走到一起?”
益堂公养尊处优的红脸泛着笑:“只有一个可能——老关公是受人所托,保护大小乔去的。至于所托之人,大约也是周瑜、刘备般的人物,钱财、势力、样貌,一样不少……”
“吃掉了吃掉了!益堂公又输一局!”当家的扑克一摔,振臂大呼。
益堂公凝视半晌,默默掏钱。他忙于演义故事,疏于照顾牌局,被当家的趁虚而入,又失一城。
老板娘在当家的头上扣个毛栗子,“怎么这么没点涵养的?赢个小钱大呼小叫,看人益堂公城府多好……”
益堂公——本想提一提老板娘早晨提供的包子里肉馅掺了面粉的问题,听了这话,就将舌头在唇崖上勒住,笼着手干搓一搓,真真个很有城府的样子。
这时,有人拍门,咚咚咚地,震得门板直抖。
却吓不住屁股浑圆腰身粗壮的老板娘,门板一开,“谁呀这么敲门?”
正是顶天立地的老关公,门上框堪堪卡着人脑门儿。“老板娘,请速速请个大夫,我家小老板水土不服,发了疹子,这会儿已经烧起来了!”
老板娘“噢”一声,转眼去瞧益堂公。益堂公用力地点头,意思是“是的,小乔烧起来了,请大夫去!”
当家的催了一下:“你个婆娘,愣着干什么!去请大夫呀!”
老板娘唯唯地,“请大夫!请大夫!”亮嗓子叫,“月生,赶快跑去西门街,把姚老先生给拖来——”
“姚老头不行,还是请个西人大夫的好!”益堂公站起来,“美亚药房的里弗斯,来来来,我来写封介绍信,里弗斯认识我,一看准来!”
老关公脸上没什么表情,不为所动似的,“请便。”转身走了。
益堂公已经在问:“笔呢?笔呢?我要毛笔,不要这种硬硬的钢笔……”
老关公说过请医生的事情后,又到一楼问老侍婆要了壶热水,一路拎回二楼丙房,推开门,向其中一个屋子走去,“东家叫医生去了。”噜噜地给水瓶灌水,灌完了,望着床上烧得满脸通红的小老板,默默地瞧着。
老关公——自然便是屈寒山,那众人口中的大小乔,就是秦楼月和柳横波两个了。他们三人,自年头离开南京以来,已经走过了近两千多公里的路程。遇河摆渡,过山买驴,崎岖太过,就雇个车,走走停停,最多不过歇上个三五天,就又接着往西南赶路。屈寒山自是不怕赶路的,他主要是不确定李沉舟究竟要他把小老板们护送到哪一处。桂林,按说已经算是西南了,可是广东那边似乎也有些风吹草动,一些居民已经跑到香港和南洋去了。而李沉舟并未说要他们去香港或是南洋,就是西南,可是西南这么大,往哪儿去方便以后跟李沉舟回合呢?屈寒山有些不得要领,坐船过了鄱阳湖,才想起李沉舟要他跟着大学生走的话。就他所知,从上海或天津出发的太古轮船上,就有很多学生,说是要到越南坐滇越公路去西南,上那里报考大学去,大学的名称,似乎就叫什么西南联大。想到这一茬,屈寒山就决定尽量往西走,最好碰上一群学生哥,跟着他们就对了。
对屈寒山而言,徒步行军、晓行夜宿,完全不在话下。他就是吃这行饭长大的,练得也是这门子功夫。性子急起来,他恨不得一脚跨到云南境内,在那儿团团打问一遍,好确定李沉舟最有可能在哪里落脚。可惜身边的两个小老板,真真不是吃苦的料,步子稍稍快了些,两个人便一瘸一拐歪歪倒倒。脱鞋一看,白嫩嫩的脚底板上,已是起了一串小泡。屈寒山便只得迁就着他们,走一段,歇一段,最后干脆买了头大青驴,让小老板们坐上面,由他牵着往前走。
两个小老板中,秦楼月算是个省心的,走得再累脚底板再痛,也不哼上一哼。本来屈寒山是有心冷淡他的,看他这股子心气,倒有些佩服了。而且秦楼月好像从来不想着自己,两只眼睛只关照着柳横波,像妈妈对孩子似的呵护着他,怕他冷了,怕他饿了,怕他累着了。那一次买青驴,就是因为柳横波怎么也不肯再往前走,桃花眼里汪着包泪,盈盈地呜咽:“没力气了,腿是软的,老先生行行好,咱们歇一歇。”白净的面皮,已经被太阳烤得发暗,露在外头的胳膊和小腿,也是一片明显的棕红色。就算是早先戏班子里练功,柳横波也没吃过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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