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儿就把烟斗叼得很紧,并不回话。他已经受过秀音的晦气话,不想再接其他人的晦气话了。这种长距离的航行,对出船的人而言,已属不易,若再加上点儿晦气的份量,说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做事的人的压力,是无形地增大了。费远空是强人不假,但强人也有减压的需要啊。
一家老小陆续登船,看穿着行李,也是小有殷实的模样。人群中走出个稳重的中年男人,大概是个管事的,“我们以为老船家会去太古码头,不想是在这边,差点跑错,幸亏报信的人及时来到……老祖宗一辈子见多了战乱,如今再也受不得吓,说话不掂斤两,老船家勿怪。”
费老头儿这才把烟斗取下来,挥挥手,“得啦,人和东西赶紧归位,赶路要紧!”太阳已经上来了,云层渐散,看来将是个大晴天。
中年人笑着应了,抬头望天,“哟,会是个好天呢!我们可撞运了不是?”
费远空踩着他特有的公鸡步子走开,心里总觉得不得劲,像是有什么预感似的。会出事吗?——他冲着东北方眺望。起初,他以为那是几只江鸟——黑黑的几个小点,迅捷地向这边逼近。然而耳朵里巨大的轰鸣声告诉他,要死——是小日本的飞机过来了!
几乎来不及反应地,距离这边三公里的江面上,落下数枚鸟屎般的东西。他是眼看着那些东西落下来的,接着“轰”声大作,火光冲天,江上的水柱排山倒海,自家船上的惊呼声叫成一团。
“老船家——”是那中年人的声音,变了调的。他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句,东边的轰炸机就来到了头顶上。盘旋了半圈,一枚炸弹从天而降,直落费老头儿的船。
“爷爷!”阿彻从桅杆上跳下来,向船舵冲去。然而费老头儿比他还要快,扑到船首,张大臂膀,大抡特抡。
上方,李沉舟合着小许,将帆布的绳结扯断,然后滑落地面,钻到船舱里就去推滚木。
炸弹触到江面上,引发水墙旋流,强大的吸力,要将费老头儿的船倾翻。巨浪滔天,直扑甲板,白浪浪的水花,将所有人击得透湿,跟着船倾侧的方向扑倒。
哀号声乍起,又被水声盖过。一下惊叫,已有人滑落江中,不及营救。
李沉舟、小许及其他帮工,解开滚木,合力推动。船向哪个方向倾倒,就将滚木向相反的方向推去,以期让船恢复平衡。船舵处的费远空,快将舵子抡到头,也只是堪堪躲开炸弹的直接袭击。
“去!看看谁落水了——”他推开阿彻。客人的性命大于天,不能让人死在他的船上!
阿彻二话不说,就向王家人跑去。船尾的筏子放下,两下纵跳,跳上筏子,向有人落水的地方划。
然而轰炸机没有飞远,隆隆地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它们的目标主要是码头上的轮船,费老头儿的木船不在空袭的计划之内。不过为了威慑平民,赏他们一两枚炸弹也不错。
轰炸机引着驱逐机,从江北飞来。费远空这下什么心思都没了,握着船舵如临大敌。
他判断着飞机的走势,预测着炸弹的投向,这一次他要亲自驾驶他的船、这艘跟了他几十年的船,跟日本人斗一斗了!
“大武——”他冲着底舱叫道。大武是管浆的,“开足马力——”他才不管日本人将如何,他这次一定要把这批人毫发无伤地送到重庆,就是这样!
大武坐在最下面,一听费老头儿的声音,就启动了所有的浆摆。头顶的甲板上,费远空直直地打着舵,冲第二枚炸弹落下的反方向掉头,水声大哗——
船身摆荡,王家老少滚地鼠般地朝另一侧船舷翻滚。炸弹丢下来了,带着呼啸的尖音,水墙再起,漩涡吸附着船尾,甲板上又是一浪冰冷的江水。
“爷爷——”费老头儿全神贯注在船舵和日本人的飞机上,为炸弹没有直接落到船上而捏了把冷汗。耳朵里听到这一声喊,才悚然一惊,“阿彻——”他将孙子给忘在了水上!孙子的筏子,跟在船尾,就在炸弹落下的地方!
费老头儿的血都冻结了,脚定在甲板上,一动不动。不等他回神,一个人直窜过甲板,纵身从船尾跳下,潜下江面,往阿彻发声的地方游去。
那人是李沉舟!
底下的大武,什么也不知道,浆摆推助着船,直直西去,离阿彻越来越远。
费老头儿忽然猛地一个大抡臂,船舵直翻了两个周圈,船身一个急拐,又掉头东去。
李沉舟被涡流的余波包围着,往阿彻身边划。小筏子翻起在水面上,上下漂浮,空无一人。阿彻水性本是很好,这半天不见踪影,着实奇怪。心脏在胸中重重地跳着,李沉舟瞭望江面。片刻,他深吸口气,一个猛子扎下水。
江水冰冷且昏暗,李沉舟浅浅蹬水,上下左右搜寻着他的豹崽子。他已经失去过一只小猎豹了,不想再失去这一个。何况这一个还是这么的小,还是一只尚未长成的小崽子,有着这样一副稚气未脱的眉眼。这样一副眉眼,是不应该消失的……
他很难看清楚水下的光景,但是却在某个方向上感应到人的活动。他朝那处摸过去——艰难而缓慢地摸过去。肺里的空气迅速地流失,整个胸腔已然生疼。但是没有关系,他知道自己还可以坚持,坚持到看到小崽子的身影,看到另一个可恶的溺水者,正坚决地拖缠着他的小豹崽。两个人纠在一起,在水里缓慢地下沉。
这副景象,灼人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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