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见过殿下。”雷刹揖了一礼。
姜决像是听了极为可笑之事,在那哈哈大笑,当你正以为他要继续笑下去时,他忽得戛然而止, 阴森地盯着雷刹:“雷副帅,你是在讥讽孤吗?殿下?孤还是殿下吗?”
雷刹一时无以应对,又揖一礼:“是雷某言语不当。”
姜决低着头, 呵地一声,道:“不必, 孤如今这个处境,有人愿称孤一声殿下, 也算是难得,令孤忆了起往日的峥嵘。真是无限风光雨打风吹去啊!他们,想将孤踩入泥里, 真是好打算啊。雷副帅,你半夜三更,效仿宵小贼寇,偷偷摸摸地潜进宫中,难道是来和孤赏风吟月的?”
雷刹不愿和姜决多加周旋,直言道:“大王失势,一是因己,二是因不慎落入他人计算,大王心知肚明,贺婕妤许是伤人凶刃,但她却非执刀之人。大王一击虽中,刺中的许不是要害。卑职翻卷案,思前后,只怕真凶利剑所指,是整个皇家,而非……”
“与我何干?”姜决打断他。
雷刹道:“这是国事,亦是大王家事。”
“那又如何?”姜决反问。
雷刹词穷,他自认自己薄情寡义,于家于国都是稀疏平常,却也不愿见到朝野生乱,民间流离。可姜决,这天下姓姜,如今朝堂上面坐着的君王他的父亲。
姜决褪下外袍,伸展开双臂,露出瘦得令人心悸的身体,他的声音带着从地底带出来的潮湿:“我身将死,世间一切都与我无关。人将死,才知这荣华富贵,这名利权势都不过虚妄,都是一场空罢了。这生灵涂炭与孤何干?江山易主又与孤何干?哪怕这饿殍千里血流漂杵又与孤这个死人何干,人死,无知无觉,不过一捧黄泥。副帅低首,问问脚下尘土,能有共情否?”
“孤将从一个活人变成一个死物,副帅和一个死物谈天下、谈荣辱、谈得失?未免可笑。”他笑道,“就算孤死后有知觉,隔了阴阳,孤也乐见这天下腥风血雨,子不子,父不父,君不君,臣不臣。”
雷刹质问:“大王至圣上于处地?”
姜决感慨道:“阿父待孤之心,孤若负之,qín_shòu不如。无奈孤将死,阿父垂老,孤思来想去,只有来世才能得报亲恩。今生就让它随风去罢,阿父死后,天下万事就与他无关了,若是孤的那些个皇弟继位,孤管他们死活;若是这天下改了名姓,那更与孤毫无相干。”
雷刹见他如此,知晓再与姜决说这些大义大情,激不起他心中一丝的涟漪,道:“大王有仇不报,倒是令我报料不及。”
姜决笑眯眯地坐回去,喘着气道:“副帅不必激我。”他看着自己枯瘦的手,“孤也不想知道雷副帅此行为何?孤有心无力,帮不上半点的忙。”
“大王不想亲看一眼幕后凶手?”雷刹再问。
姜决确实是疯了,他自知自己死期已近,也不管真凶,不管阴谋,不管身后洪水涛天,反倒盼着这天下越乱越好,好为自己陪葬。
“人生一世,几多风雨几多晴,于我已是黄昏日落。”姜决叹气,“都道人一走茶就凉,孤的这盏茶,已经冰寒彻骨。”
雷刹摊开手掌,小玉瓶在他掌中秀珍可爱,他道:“卑职有一药,能延寿一年,一年三百六十五个日落,四千三百八十个时辰,其间不知有多少人生,多少人死,多少事伊始,多少事终结。一年之时,对于大王来说,可还够用。”
殿中忽然变得死寂,连轻浅的风声都凝固成块,姜决静立在那,散漫与嘲讽一点一点从他干瘦的脸上退去,幽暗的目光一点一点变亮,他看着雷刹掌中丸药,像一头荒原上饥饿的孤狼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一刻也不能放松。
“孤的身体经名医诊断,内外皆已枯朽,神仙难救,能撑两个月月就已是上苍厚爱。”姜决慢吞吞地说道,“此药能续命一年?”他眼角抽畜扯动一下,爬过一抹狂喜。
“卑职保证能让大王多少一年。”雷刹扔下饵。
姜决毫不掩饰自己的贪婪,他盯着他的手掌,放缓了声音,温和地问道:“雷副帅有多少药?”
雷刹叹一口气:“怕是让大王失望,这不是续命灵药,而是断命毒药,恰好于大王有用。”
姜决的喜悦退如狂潮,眼眸颤动,飞快地计算着得失:“雷副帅好大的胆,竟将毒药献于孤,孤要是一状告到圣上面前,副帅只能到地下当我侍卫。”
雷刹似没听见他的威胁,将手往前送了一送,道:“卑职不擅欺人,还要与大王说明,此药既然是毒药,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服此药者死状凄惨,不亚于身受酷刑。”
姜决恶狠狠地抬起头,动了动咯吱作响的脖子:“孤实是喜爱副帅的为人,真恨不能收拢你为己用,甚哀,孤与你无缘啊。”他一步一步走回主位,缓缓坐下,归整好衣摆,扬眉问道,“副帅想要什么?”
雷刹将小玉瓶放到姜决手边,道:“大王以雷霆之势反击,想必除却贺婕妤,还另有线索。”
姜决的目光从小玉瓶上游移开来,遗憾道:“真是最毒妇人心,那毒妇使人诱孤服食五石散,深宅妇人手段。真是……罢,虽她欠孤的,永生永世都还不尽,孤也勉强出了一口恶气,这妇人葬送了天下,生灵涂炭的罪难道算不到她的头上,她毁了一个明君,孤本应是个万古流芳的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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