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守寒为人迂腐,又最是得过且过,想一想也无他法,只得点头应允了。
六月初六,叶家小姐出阁。
叶灵眉一身大红云锦新娘礼服,珠翠环绕,含香踏锦,拜别过慈父慈母,哭哭啼啼上了花轿。正午,送亲的队伍出了桐里城,落下半城炮纸,几里香雾。叶老爷为女儿积福,使专人抛洒铜钱,引得许多人,大人小孩,紧跟在送亲队伍后欢天喜地直送出城门,个中光景,莫道在这小镇,便是大城里也难见得。
有人艳羡,直道是大家子风格,也有那见过些世面的,努嘴嘀咕不过暴发抖富而已,还有一等老成持重的,见此盛况,微微摇头,这般奢靡太过,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恐非绵长福祉。
说归说,道归道,送亲的出了镇东门,人群渐渐散去,二十四名喜官,叶顺与杜家的迎亲喜娘韩妈妈领头,其后是鼓手锣夫,八人抬喜轿居中,叶灵眉陪房老妈子与四名陪嫁丫鬟并一些个小厮走在最后,唯梅香特殊,随侍轿边。
按平江府习俗,灵眉长兄叶灵德随行,但中途须返,待送出十余里地,灵德驭马走到轿前,高声道,“妹妹,为兄回家去了,你到了杜家须得好生孝敬公婆、服侍相公,三日后我再去接你回门。”
灵眉一路滴泪,此时听兄长亦要回去,顿时觉天地间孤零零只余她一人,泪如泉涌,洒湿红帕,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这都是规矩,韩喜娘闻到小姐悲声,过来含笑对灵德道,“亲家哥哥安心回去吧,奶奶到了杜府,老爷太太疼都来不及的。”灵德遂又好生嘱咐了叶顺、梅香等一番才调马回去。
又行了十几里,眼见快到了平江府,烈日当空,一丝儿风也无,喜娘唯恐误了吉时,只催轿夫们快走,个把时辰下来,一众人除了轿子里坐着的叶灵眉,各个挥汗如雨,衣贴夹背。
忽然一阵大风吹透衣衫,众人正道舒爽,却不料阴云蔽日,狂风阵阵,一忽儿太阳便没了影儿。有飞沙入眼,轿夫们一手扶杠,纷纷揉眼,把那喜轿晃得歪斜,里头灵眉不知天日,“哎哟”一声,娇唤自己的丫鬟,“梅香,”
梅香连忙上前应着,“小姐,”边命轿夫们好生抬轿,颠着小姐“仔细你们的赏钱。”
灵眉扶住轿子内缘,细声问道,“天怎么好像暗了?”
梅香望望天色,回道,“不知怎的阴了,”忽拔高了声音,“哎呀,落雨了。”
果然,飞沙乱云中铜钱大的雨点直落下来,夏日急雨,既大且急,眼见路边刚巧一座凉亭,叶顺便呼韩喜娘道,“韩妈妈,时辰还早,平江府就在眼前,且避一避雨先吧。”见她同意,便指挥着众人抬轿入亭。
一众人,顶绢举袖忙慌入亭,好在亭子宽大,这八人抬的大轿居然也通过了,只是它进去了,剩余的地方未免有些窄,丫鬟小厮们挤做一堆,抖衣拭雨,喧喧闹闹,这荒郊外陈旧的亭子,立刻被红彤彤一派喜色所染。
梅香仔细问候了轿中小姐,灵眉问,“这是哪里?”
梅香回道,“避雨,正好一个大亭子,装下我们许多人。”
灵眉特意吩咐道,“别委屈了韩妈妈。”梅香闻言,特意唤来韩喜娘,把小姐意思转达了,韩喜娘忙躬身谢过。梅香见她喜滋滋边去了,悄声对轿子里道,“小姐忒也知礼贤惠,老爷夫人若见了,定欢喜的不得了。”
灵眉嗔她一声,又问,“这亭可有名么?”
梅香进来时便瞅见记得了,忙回道,“你别说,还真有,□秋亭。”见小姐闻言不语,眼珠一转明白了,吃吃笑道,“赶明儿回门,可得叫姑爷再带你停在这里一遭。”
灵眉被她猜中心事,啐她,“死丫头快住了口,提防叫人听见!”
主仆正低喁着说话,那边却听一阵喧闹,梅香过去一看,原是也有两个避雨人,不知怎的与自家小厮生了争执,吵了几句。小厮见她来了,忙让过来,嘴里嘟囔,“梅香姐姐,这老头好生气人,踩到了我的锣不说,还不赔罪!”
梅香斥了自家小厮,转来看那两人,一老一少,一男一女,皆是背着行囊,远途打扮,只是那少女却在鬓边别一朵红花,身上的衣衫也是红色,虽破旧些、颜色也不正,但那意思却是在那,脱口奇问道,“这也是嫁女儿么?”
这先来避雨的二人正是贺守寒与贞良父女二人,两人先入亭避雨,未料后来的叶家送亲队伍呼呼拉拉、吵吵闹闹挤了大半个亭,把个父女二人差点挤出亭外去,贺守寒实气不过,才与小厮发生争执。待梅香过来,眼见虽是一丫头,但身上也是绫罗绸缎,语中称奇,父女俩自行残秽之余,听到耳中未免觉得对方意中含蔑。这时几个轿夫、小厮丫头们也看过来,齐齐笑道,“原来这也是嫁女儿……”
贺守寒气的浑身发颤,指着众人语不成句,“你,你们……你们太也欺人太甚!”
他形容本就迂腐,此刻圆睁着眼,胡须抖颤,鼻子似也要气歪,刚与他争执的小厮带头,起哄嘲笑道,“老夫子,你这般穷酸,快快领你女儿去嫁了那书倒好,强过在这里现眼!”
一语既出,四堂哄笑,贺守寒几要晕过去,贞良更是满腹辛酸,饶她再要强刚硬,也落下泪来,遥望那边八人抬的大红轿,贞良背过身去,泪珠子纷纷滚落白玉般脸面,恰似外间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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