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她是怎样被移出玉琼苑,住进凤仪宫,她身边的侍婢又如何从曲莲换成阿蛮,都不过是贺兰初袖黔驴技穷,她不过是想逼她承认陆静华绣衣上的“厉”字是她所为,并没有本事真的让时光逆转,让她回到过去,再次被迫面对前世的梦魇。
就和她料想的一样。
这就够了。
嘉敏并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笑容激怒了陆静华——当然即便知道她也不在乎。
陆静华几乎是目眦尽裂,嘉敏的笑容像是在嘲笑她。这两日的夜不能寐让她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也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她怀疑过是自己的命格不足以安居凤位。
直到她被引到这个偏殿,直到她清清楚楚听到贺兰初袖喝问:“三娘,你还不忏悔?”
原来……
原来不是她的错。
不是因为她没有好好检查过她的礼服,也不是因为她被上天所厌弃,而是因为三娘子。陆静华想过千百种可能,却还真的没有想过,竟然会是三娘子下的手,就如她自己所言,她们何冤何仇?
她心里也闪念过谢云然。
是的也许是谢云然,谢家以诗书传家,最通礼仪,要说下手,没有比谢家更方便的了。谢云然也该是恨她的,至少恨过,但是那是意外,她并不是诚心。陆静华对自己说了一万句意外,然后成功地说服了自己,那就是一桩意外。
既然是意外,就不是她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谢云然不该恨她。连谢云然都不该恨,她元嘉敏又强出什么头?
贺兰说的对,她就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她是君她是臣,她要她死,她都不能不死,何况毁容区区小事!
陆静华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这样怨恨,她本该完美的婚礼,本该苦尽甘来的人生,本该烈火烹油的前程……都被毁了,被毁得一干二净!
恨意熊熊如火,从心底卷上来,烧红了她的眼睛,光是拳打脚踢已经不能光宣泄她新年里的愤恨,嘉敏在嚷些什么,她也是全然都听不见,就只听到身后“哗啦”一声响,有冰凉的液体溅到脸上。
地上一只摔碎的汝窑白瓷小茶盅,贺兰初袖惊慌失措的脸,而陆静华看到的是尖锐的碎瓷片。
她忽然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陆静华捡起一块狭长的瓷片,往嘉敏脸上划去。嘉敏挣扎起来,陆静华手下一滑。瓷片的尖端滑到嘉敏的肩上,手上,被划烂的衣裙,错综复杂的划痕,红的血渗出来,红的血流出来,红的血溅在她脸上——血让人兴奋。
兴奋的也许是心头怒火,火上浇油,火上浇血。
一下,又一下,这一下扎得太深,陆静华恍惚听到有人尖叫,她分辨不出是嘉敏还是贺兰初袖。
贺兰就是太好心……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头上挨了一下——谁、谁敢打她?陆静华猛地转过身,鲜血模糊了她的眼睛,恍惚是个穿茜纱裙的少女,她看不清楚她的脸,不管她是谁,她想,谁拦她她就杀谁!
陆静华举起碎瓷片,瓷片上沾满了血,有嘉敏的,也有她自己的,她并不觉得痛,她用力地向来人扑过去。
她扑了个空。
来人像是吃了一惊,张嘴叫了起来。
但是陆静华已经听不清楚她叫的是什么了,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更准确地说,是一片血红。
她扎了第二下、第三下……脚下不知怎的一绊,也许是有人推了她一把,也许没有,陆静华就像是木头人,木木地往前栽倒,她慌忙地想要抓住点什么,但是最终什么都没有抓到,一片碎瓷片划开了她颈上的血管。
大片大片的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她新上身的白苎衣,那是江南的质地,柔软得像一片云。
房间里有片刻的静默,然后尖叫声遽起:“啊——”
“嘉子!”闻声抢进门来的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新娶的皇后扑倒在地上,鲜红的血从她身下蜿蜒流到他脚边,然后是他的堂妹,她斜靠在墙面上,也浑身是血,生死不知,胡家表姐在尖叫,贺兰氏在发抖。
他张张嘴,又合上,再张嘴,方才能够发声:“发生……什么事了?”
直面死亡,皇帝并不比凡人强多少。嘉敏简直不知道若干年后,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皇帝,如何竟能手刃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可是百战不败的将军,血里火里都过来了,却死在自家主君手上。
嘉敏觉得自己惨淡地笑了一下——那也许并没有形成一个笑容。
“陛下,”她努力发出声音:“皇后、皇后……”
胡嘉子反应过来,一迭声叫道:“御医、快传御医!”
皇帝也清醒过来,吩咐下去:“传王太医、李太医!”一面使了个眼色。小顺子再机灵不过,凑到皇后跟前,先说一声:“奴婢放肆了!”搭手上去,略无脉息。便朝皇帝摇了摇头。皇帝的脸色又苍白一分。
小顺子猫腰几步,到嘉敏面前,但见上衣被划破多处,肩上,手上,胳膊上伤痕累累,恁地叫人心惊。倒没有大出血,也不在要害上。心里先自定下三分,轻喊了两句:“三娘子、三娘子?”
嘉敏已经闭合的眼睛勉力睁开,微点了点头。
小顺子探手过去,但觉指尖冰凉,一时急叫道:“三娘子醒醒、醒醒,莫要睡着了……三娘子、三娘子?”
“我……不睡。”嘉敏咬着牙,回答他。
像是过了一万年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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