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不速之客称自己为文化宣传队,简称文宣队。除了队长之外,这些人都出人意料的年轻,最小的竟还不满十六岁。方无隅后来在街上无数次地看到他们,总是想起从上海回云城时,在月台上看到的那几个新兵,可他们年轻得这样不同,充满了孩童般的恶意,恶得纯粹又天然,恶得以为自己壮怀激烈,令方无隅都不再期盼能年轻一些。
文宣队带着所谓组织上的命令,占据了云城最大的一家戏院,成为他们的老窝,他们甚至出入政府厅,与当地官员们直接接触,并且不知用了怎样的手段,要到了很多特权,使得他们开始在云城横行无阻。
他们进城的时候因为与城防的兵发生冲突,连累了几个无辜路人。不过这之后,这群人突然变得异常平静,没人知道他们在戏院里谋划什么。
直到几天之后,他们带着云城当地的名册,开始逐一排查,大家才得知,他们是在熟悉云城所有人的身家背景,然后把他们进行划分。
文宣队有三本名册,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大家都没见过里面的内容,只知道书封颜色不同,分别是红蓝绿。他们照名册抓人,后来大家慢慢摸透,无论是哪种颜色,只要名字被记录在这三册之内,那就不是什么好事,只是程度稍有不同罢了。
那三本名册成了云城人眼中的生死簿,阎王在戏院坐堂,小鬼在街上成堆,活生生把阎罗殿开在了人间。
孟希声不再上街,方无隅除了上下班外,也不再于街上流连,包括云城的所有人。
方无隅每天把医院食堂的饭菜打包带回家,连店铺都很少进。他为了避开文宣队,每天早半个小时去上班,天穹都还没亮起来。每天晚一个小时下班,等太阳西沉,夜色降下来。
文宣队开始排查进方无隅和孟希声所住的巷子里时,方无隅知道,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他心底明白这件事是逃不掉的,云城所有人都无法幸免,即便离开云城,也是一样的。
那天方无隅还在上班,回家看到巷子里的水泥地面s-hi漉漉的,今早刚下过一场雨,灰绿色的苔藓扒着墙壁凋落下来,y-in沟里溢着水,几户人家的门开着,门缝后露出一双双窥视的眼。方无隅就如预料到发生了什么似的,加快脚步回家。
大门上贴了张红色标语,责令方无隅到戏院报道。家里一片狼藉,被人搜去不少东西,书柜和抽屉已经空无一物,哪怕是日常随笔写的几个字都被搜走。客厅的桌椅板凳被撞倒,显然孟希声被带走的时候和对方有过拉扯。
方无隅撕掉了那张标语,强迫自己冷静地坐了五分钟。然后他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把一份压箱底的信揣进了口袋,健步如飞地走去戏院。
方无隅被押进了一间办公室里,坐在一张并不舒服的硬木条凳上,没有靠背,凳脚腐朽不堪,身上随便哪里动一下就能听到咯吱声,行将就木得让人惊奇它竟然还没有报废。而对面是一张方形长桌,摆了三盏刺眼的台灯,一盏对准中间那个书记员,另外两盏照向方无隅,灯光的明暗把这间办公室劈成两个空间,像分水岭一样隔开方无隅和对面的人。
方无隅的材料都在对方手上,询问了几句话之后,方无隅在心里松了口气。对方并不知道他曾经是云城人,名册上只记录了他重归云城后的身份背景。这让他逃过一劫,如果让文宣队知道他出身云城富贾之家,打小就是个无所作为的少爷,他恐怕第一个就被扔上了批.斗台。
方无隅开始编谎,把名册上没写明的经历口述给对方听。他说自己是北平人,父亲是个医生,他是子承父业。后来不忍见家国沦丧,投身从戎,做了军医,一直跟着八路军北上抗敌,辗转来到云城后,便在此落脚。
这些是他早已编好的,甚至于早早就和孟希声通过气,两人口径一致,尽量不让他们挑出错来。
三名审讯员都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身上带着叫人胆寒的气场,严肃面孔绷得像石头,一点也看不出蓬勃朝气,反而y-in郁无比。其中一个是北平人,故意用老北平话和方无隅交谈,方无隅对答如流。他在军中那几年成天和来自五湖四海的士兵们混在一起,听惯了大江南北的口音,方无隅这人学习能力快,现在他几乎能说好几种方言。
审讯员改换了一个姿势,放下手上的笔,环抱在胸前,摸不透用意地问,孟希声是你什么人。
方无隅的回答是,表弟,因为打仗,家里人都死了,表弟也参了军,在战场上受了伤,眼睛瞎了,他就把表弟接来和他一起住。
“胡扯!”对方把笔扔过来,笔尖砸中方无隅脑门,磕出一道血印子。
方无隅手指攥紧了一下,一声不吭地坐着。审讯员冷笑:“他明明就是个唱戏的!”
戏子成分不好,方无隅本来不想提。他很意外,孟希声从来不是云城人,连他这个曾经的云城少爷都被人遗忘了历史,却为什么会知道孟希声当年是做什么的。
方无隅说:“小时候迫于生计,他是学过戏。不过后来他的确也是参了军,杀了很多日本兵。”
“参的是哪个兵?”对方讳莫如深地问。
孟希声是作为伤员被送到皖南继而调回云城的,这是无法涂抹的事实,他是国军的一员。光是这个身份,在面前这三位审讯员眼里,就已经是罪过。方无隅很想说,孟希声只是一个打过好几场仗的兵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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