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停下脚步,高力士即刻上前,一板一眼地念起了中旨。内容不外乎太平公主大逆不道,私调禁军,图谋皇位,实在为天下人所不齿云云。他念完了,又从臣侍手中取过鸩酒,砰地一声搁在太平公主案前,虎着脸说道:“请快些上路。”
太平公主不紧不慢地继续题字:“说完了?”
高力士一愣,气势陡然降了八分:“……说完了。”然后退到了皇帝身后。
皇帝轻咳一声,看也不看薛崇简,沉着声音说道:“姑姑还是自裁为好,免得侄儿动用这些粗野的金吾卫,又要惹得姑姑不快。”
太平公主嗤笑一声,将笔搁在了墨色盘螭的笔架上,卷起宣纸投入火盆中,看着它化为灰烬,才慢慢地说道:“要我自裁也不难,只是你要先回答我一句话。”
高力士刚想说一声“放肆”,却被皇帝拦了下来:“姑姑请问,侄儿知无不言。”
太平公主站起身来,宽大的袖摆拂过案几,铺展开一片刺眼的深红。
“我的话很简单,统共就只有一句:若我是男子,你今天还能坐稳这个位置么?”太平公主的语调冰冷,神色却是极为平淡,仿佛只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皇帝想了片刻,竟然答不上来。
“原来你也不知道。”太平公主弯了一下嘴角,“我七月四日举兵,你七月三日便得到了消息。眼下我不想知道是谁泄的密,也不想知道有多少人投靠了你。只是三郎,你扪心自问,若我是男子,你还有机会被立为东宫储君,最后荣登大宝么?”
她停了一下,眼中竟透出一点笑意来:“我听说王琚劝你先发制人,说女人从来都坐不稳天下;我又听说崔日用为你定下反攻的计谋,先杀常元楷、李慈,再传萧至忠、岑羲入朝杀之,然后送我上路,最后将崔湜连根拔起;我还听说……”
“够了!”皇帝低声怒吼。这等私密的事情也能“听说”,她究竟还留有多少耳目!
太平公主果然不再多说,只是静静地望着屋外的滂沱大雨,眼中透出一点悲哀之意。
只因为她是女子,所以她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带了原罪。
她笼络朝臣,是狂妄僭越;而三郎笼络朝臣,却是礼贤下士。她上朝议事,是牝鸡司晨;而三郎上朝议事,则是天下为公;她手握重兵,是图谋不轨;而三郎手握重兵,则是亲贤远佞。
那时三郎还不是太子,她的皇兄也还不是皇帝。
她亲手扶持两位皇兄上位,替他们平朝纲,安天下,到头来却听见所有人对她说,应该还政于三郎,安分守己在家中相夫教子。
太平公主俯下身,执起装满鸩酒的白瓷杯,目光渐渐地有些冷。
“姑姑。”皇帝终于开口了。他思考许久,才说道:“李氏江山,终究不能交到外人手中。”
他的声音夹杂在滂沱大雨中微不可闻,偏偏又显得如此理所应当。皇帝认真地想了片刻,才又说道:“姑姑且安心上路,朕会令大唐成为古往今来最强大的盛世。虽然朕很想让姑姑看一看,这江山在朕的治理下如何蒸蒸日上。但眼下,却是不成。”言下之意是,姑姑您必须要死。
太平公主反问道:“我不姓李么?”
皇帝被问住了,张口想要反驳,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太平公主举杯饮尽鸩酒,才笑着说道:“当然在你眼里,我大约算不上李家的人。”
皇帝暗暗松了一口气,接着又反问道:“姑姑又何必这样做呢?若你安安分分,朕定能保你一世安稳。你纵然有千般好万般好,却错不该把持朝纲,妄图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那个位置,从来就不是女子该肖想的。”
太平公主侧头望他,一双凤眼不怒而威,云鬓上十二支飞凤吐珠的金步摇,在火光下反射着熠熠的光华。她今日那身大红的盛装,像极了凤凰涅盘时的烈火,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不、该、肖、想。”她一字一字地重复,又一字一字地诘问出声,“为什么我不该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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