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光垂首俯视着高台下跪着的那片乌压压的人影,仿佛在俯视着一片渺小得看不清的黑点。有时候,他不得不在朝堂上失态,毕竟在他接手之前,南唐的江山就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
然而,他的作用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退朝。”重光转身,正欲走下台阶,突然,他又停了下来:“对了,为免赵匡胤对朕起疑心,今后你们不要再称朕为‘陛下’了,就改称‘官家’吧。”重光走向殿外,望着远方栖息在梧桐树上的黄莺道:“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
午时,红日像一盏红通通的灯笼高高地挂在天上,装饰着这喜庆的世界。金炉散发出暖柔柔的香烟,重光坐在宫殿里的案几前,斟了一觥酒,铺在地上的红锦随着宫人们的脚步出现了褶皱。
流水般的乐声从丝竹管弦中倾泻出来,款款地流淌在和畅的清风里,舞女们纤手带动细腰翻动着绰约的轻姿,色彩缤纷的衣袂在风中飘动,像一朵朵辞树的花,她们那宛转如玉的身影倒映在四面的铜镜之中。
重光饮尽了玉觥中的酒,甘甜的酒水淌过喉咙,身体中升腾着一股暖流,他又重新斟了一觥酒。
身旁的娥皇弹奏着《霓裳》,那是在安史之乱中遗失的《霓裳羽衣曲》,重光得其残谱,由娥皇重新编排而成,舞女发上的金钗从清越的琵琶声中滑过,垂下的圆珠缨络在空中划出了一个个半圆的弧度。
宫殿是重光设计的,舞曲是娥皇亲手编排的。
若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若能一直这样醉生梦死该有多好?为何他要面对那些繁杂的公文,终日苦于案牍?他也想要如光一般照亮这蒙昧的世界,可为何总有黑暗将他笼罩?
重光又饮尽了觥中的酒,他将玉觥重重地放在了几案上,笙歌醉梦间,他填下了一首词。
浣溪沙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歌宴散,已是黄昏,红日像那鲜红的血,从高高的宫墙上漫了下来,染红了甬道上光滑的石阶。
重光漫步在四方的宫院里,凉凉的晚风吹醒了他浓浓的醉意。不远处,他那幼小的弟弟李从谦正抬头望着天空。
“谦儿,在看什么呀?”他走过去,蹲了下来,俯在弟弟的耳边轻声问道。
“看大雁!”从谦伸出他小小软软的手指指向天空中那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用稚嫩的声音说道:“它们飞得好高好远,可是为什么愈飞愈小了呢?”
“因为我们不会飞呀。”重光将弟弟抱了起来,他望向天上那些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在云层中逐渐变成一个个黑压压的小点儿的大雁们道:“它们飞得愈高,在不会飞的人眼中就愈渺小。”
小小的孩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重光一直仰望着天空,橙黄的云朵中,黑压压的小点点们愈来愈小,小到他再也望不见了······
第17章 二
红烛上摇曳着的金黄火花透过薄薄的纱幔在墙上落下了枝叶斑驳晃动的影,院中的月伴着清风,照得梧桐下光滑的石阶亮堂堂的一片儿。
“娥皇,重光这个皇帝当得好窝囊······”重光伏在娥皇的怀里抽搐着,嗅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连北宋的使臣都敢欺负我······”
“夫君莫怕,”娥皇伸出纤长的手,轻轻拍抚着重光的背,仿佛在哄着一个幼小的孩子:“娥皇在。”
重光紧紧地抱着娥皇,眼眶中溢出的泪沾湿了她那红色的裹胸。
良久,重光抬起头,透过目上昏朦的泪光望向窗外有些朦胧的月光,他搂着娥皇道:“放心,有重光在,谁都别想践踏皇爷爷留下的江山!”
几日后,驿站,夜。
陶谷躺在驿馆的床上辗转反侧,窗外风吹树叶的声音夹杂着更漏滴落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畔。
他是北宋使节,出使南唐已数月有余,寄身于逆旅之中,夜夜辗转,夜夜难寐。
更漏忽断,只余寂静的风声。良久,一阵琴声如流动的溪水般顺着月下的fēng_liú入了陶谷的耳中。
琴声时断时续,陶谷在不知不觉中起身,推门走至院中,但见梧桐树下坐着一个女子,她拨动着一把琵琶,乐声如水,从她那修长的指缝间流泻出来,明月的清辉洒在她那隔着轻纱的手上,仿佛是洒在清水下润白的美玉上。
一曲终了,姑娘才惊觉身后有人。
“小女子蒻兰,在此等候家父,闲来拨动琵琶,无心惊扰客官休息,请客官见谅。”
几天后,傍晚。
批改了一日奏折的重光踏着凉凉的晚风游走于四方的宫闱之中,橙红色的流云缓缓地在天空中移动,风将寂静的湖水拉扯出几道涟漪。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前方飘来了笙乐之声,那是临春阁的方向。
乐声伴着风吹去了他眼角未干的泪,重光舒展眉宇,淡然一笑:“还是娥皇知我心意。”
循着乐声走进了临春阁,但见宫娥鱼贯而列,吹奏着手中的笙或箫,娥皇则弹奏着那把先皇赐予她的烧槽琵琶。
重光走至娥皇身旁坐下,娥皇转头对着她轻轻一笑,一曲《霓裳》从她指缝间倾泻而出。
几觥酒下肚,天渐渐黑了,重光感觉胸中的苦涩全被乐声酒水冲淡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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