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善文不好意思让他在一边拉着驴自己却坐上去,便推脱了一番,只把行李放在驴背上,自己一边走路一边和他唠嗑。
老乡年纪挺大,却不像她爸病怏怏似的,风一吹就倒,反而比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都有热情,兴高采烈地和她说,“大闺女,咱们这地方,可好些年没碰见过大夫了,有个痛热的,都只能自个儿忍着,可这人,又不是铁打的,怎么能不生病?尤其是老了以后,今儿个脑壳疼明儿个腿疼的,少不得要出故事呢,有些人啊,忍不了疼,也不想麻烦儿孙,一根腰带吊到屋梁子上,完事了。”
说着,他比划了个上吊的姿势笑道,“别看我现在还能耙地喂猪的,等过不了几年啊,也得用绳那么一勒,就完了。”
他咧开一口因常年抽烟而变得烈黄的牙笑得开心,兰善文却听得心里发苦。
怪不得她爸被放回来就染了一身的病。这穷山恶水下生活的人,哪个不是屈着腰活着的?
“好喽,现在咱们这地儿也有个大夫,能解解头疼脑热的喽!”老乡操着浓重的口音,笑呵呵地说着,长满茧的手又挥了一次鞭子,身上驼满东西的毛驴,“哞”叫了两声,欢快地撒着蹄子往前走。
兰善文头次看见货真价实的驴,不由盯着它仔仔细细地看住了,老乡看她一脸新奇,自豪地笑着,拍拍驴屁股,扯开大嗓门跟她道,“对了,大闺女,你刚才说你是被派过来的,是住公所里,还是卫生室里?”
“都不是。”兰善文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我是去钢厂里当驻派的。”
磨子岭有的是铁矿,四周又都是山树,紧赶着炼铁炼钢的上头在主席下号召的时候就拍了板,就近在这附近建了个钢厂,把城里的有志青年都派到了这儿,说是为国家尽一分力。
反右革/命正如火如荼的时候,大家干起活来都上了发条似的狠,有志气的青年被政策一鼓动,心里就和放了青蛙一般,跳得厉害,纷纷自告奋勇的过来了。
人多了,毛病也多,一个几百人的大钢厂里,没有医生也是个心病,所以她才刚刚毕业不久,就接到讲师的书信,让她和三个同学一处过来这儿。
她家里离磨子岭最远,所以就先过来了。
“哎呦,你一个闺女家的,到钢厂里啊!”老乡听了,惊得发瘪的眼睛都瞪大了不少,看着她连连摆手说。“大闺女,钢厂那个地方,虽然说过来不少像你们这样念过书的斯文人,可大多数啊,都是老汉这样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些个后生无赖啊,仗着有力气,可是会欺侮人的,咱们本地的大姑娘小媳妇平常见了钢厂都绕道走,你一个小姑娘,可要小心啊!”
兰善文将他说得暗暗记在心里,点头谢道,“知道了,谢谢您。”
又唠嗑了几句,不远处就能看见钢厂的铁门了,兰善文赶紧拿下了行李,从兜里掏出来三颗带过来的水果糖,递给他,笑说,“谢谢您了,这些带给您孙儿们吃吧。”
“哎,客套啥,以后咱还少不得让闺女你照看呢。”老乡黑黢黢和煤炭似的脸皱成一团,摇摇手不想接,她却笑着将那些糖放到驴身上,自己赶紧提溜着行李向铁门跑过去,还不望回头给他招手,“谢谢您了,大伯!”
老乡憨厚地也冲她笑了一笑,咧嘴赶着毛驴走了。
☆、第 2 章
还没走到钢厂前,就有两个女人热情地迎过来,硬从她手里拽走了行李箱,用一口浓浓的口音笑说,“可是从城里来的过劲医师?”
磨子岭的人,都把厉害称为过劲。把医生,称为医师。
这两个女人,年纪看起来都挺大了,脸上的鱼皮纹能叠好几层,一个穿蓝,一个着红,都是农家普通的花布衫,身上却东一块西一块都是黑煤渣子,抹到身上,把褂子也弄得黄碴碴的。
头发倒是编得齐整,可梳得再齐,也不能把那黄豆芽一样的头发变黑了,如果城里那些整天出入舞厅画馆的大小姐们看见,一定会说她们简直像顶着稻草。
“我姓兰,是刚毕业的,算不得厉害。”兰善文忙谦虚道。
来之前,她找到了从磨子岭工作回来的人问过,也跟着他们学了几句当地的话,对她们如今说的话,还是能听懂一些的。
“哎,城里人就是皮薄,夸几下子算弄子哦。”红花布的女人咧开黑黄黑黄的脸,对她笑,“俺家那口子姓鲍,医师你管俺叫鲍家的就好了。”
此地的女人,大都没得名姓,嫁了张家,名字就是就是张家的,嫁了李家,就是李家的,死了,碑上也竖的是张家的,李家的碑。
同时那着蓝布的女人也抖着她长着黑痣的脸,搓搓手对兰善文道,“孩他爹姓胡,医师你叫俺胡家的好了,厂长昨儿个开大会就在上头说啦,咱们这地儿要来几个医师,所以管俺们的张爷就派俺们过来接您了,兰医师,您坐车可累了?听人说那铁笼子里坐久了就闷得心口子疼,走走走,快跟俺们进去喝杯热茶。”
“不用了,我还是先去厂长那里去报个道吧。”兰善文客客气气的笑,拒绝了大学校园里许多追求她男孩子的疏离笑容却拒绝不了被风霜腌成的妇人,一边一个的扯着她往她们住的地方走。
“俺们往后可就是一个地儿的了,兰医师您还跟咱们客气么子,走走走,俺们带您溜达去,也让您看看您住哪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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