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期间发生过的事,恢复记忆后,并没有一起消失。宇文彻很想要个孩子,一提再提。他甚至编造形形色色的谎言,巧言令色,什么人鱼、什么鲛帕,什么金蝉……他就是为了一个孩子。陈望之慢慢坐了起来,靠着隐囊,仰起头,攥紧了拳头。
从宇文彻的处境出发,这步棋下得妙极了,换做是他,一定也做同样的打算。
身为凉人,趁乱一统天下,算是本事。但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旧齐的世族大家,哪一个愿意俯首帖耳于凉人之下……为了显示仁慈,宇文彻必然要做出一副亲善的面孔,而和亲通婚就是最佳的手段。有谁的血统能比陈玄的子女更有说服力呢?随便立一个傀儡般的皇后,那些旧臣们就纷纷大喜过望,以为得遇明主。
可笑。孽种又开始了新一番挣扎,痛楚加倍,身体好似被刀劈斧砍。想要这个孩子是罢……
“你得给我生个孩子。”宇文彻说。
胡人的眼睛是浅褐色的,仿佛坚硬的顽石。透过那双眼睛,陈望之看到了自己,怯懦,惶恐,羞愧……心怀忐忑。那个失去记忆的自己,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人,为他高兴,为他难过,为他懊恼,甚至为他的“临幸”而松一口气。陈望之记得,有几次,宇文彻故意不来见他,他失落地守在万寿宫的门内,竖起耳朵倾听外面的一切动静,可悲又愚蠢。宇文彻根本不是爱那个失忆的陈望之,他只是在利用,彻头彻尾地利用,也正幸亏这具身体尚存利用的价值,他才会在厌倦过后换上一副温柔的面孔,再来骗他,用他所谓的真心——
也许,利用都算不上。
就是玩弄……猫抓住老鼠,总是要先玩弄一番。
胡人,陈望之死死咬着袖子,嘴里弥漫起铁锈般的味道,不论是凉人,还是土浑……
宇文彻,你想要这个孩子,是不是?
耳边响起了什么声音,似乎有人在焦虑地呼唤。
月奴,月奴——
陈望之睁开汗湿的眼睛,看不清,一片金光闪烁。
“宇文彻……”
那个声音停住了,过了片刻,复又响起。
月奴,月奴……
“你,去死罢。”陈望之蠕动嘴唇,笑了。
什么瓜熟蒂落,我非要鱼死网破。
不知过了多久,天旋地转,眼前出现了一道瘦弱的身影,是个宫装女子,五官模糊。
“母亲,”陈望之喃喃,“母亲。”
女子立在榻前,陈望之伸出手,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他重复着,“母亲,是你么?我很想你。母亲,我真的好痛……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宇文彻走出殿外,大雪漫天,他一个踉跄,差点跪在风雪之中。
长夜漫漫,宫灯左摇右晃,台城仿佛张开巨口的猛兽,正等待吞噬下一个幽魂。
“……”
“君上!”秦弗突然冲了过来,满脸喜色,“君上!”
宇文彻蓦然回首,秦弗高举着双手,“恭喜君上,是、是位小皇子呢。”
第72章
皇后平安诞下皇子——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散了笼罩在建康城头上的阴云,就连天公也跟着作美,风雪骤然停止,阳光普照,万里晴空如洗。
“你在看什么?”宇文彻动了动嘴唇,终究没有问出口。陈望之斜靠于榻,偏着头,目光始终不离床榻边缘的那条流苏。宇文彻想起,以往陈望之很喜欢坐在窗畔望向外面,他说自己在看鸟雀嬉戏,但也许他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寝宫内燃着浓重的安息香,陈望之不能见风,就连窗棱也用锦缎封住,生怕漏了一丝一缕的寒气进来。宇文彻满腹心事,却欲言又止。沉默胶着,忽然怀中的襁褓动了动,他赶忙把襁褓放到榻上,嗫喏着开口,道,“我听说你醒了,就带狸奴过来瞧瞧你。”
陈望之动也不动,依旧专注地盯着那条褐色的流苏,仿佛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他……很小,脑袋只有拳头那么大,手也小,脚也小。”宇文彻看着襁褓中露出的婴儿的脸,絮絮说道,“虽然小,但哭起来很响。好在非常乖,夜里都不怎么哭闹。他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要吃些乳汁,吃饱了便睡。若是吃不饱,就哭个不停……你觉得狸奴这个乳名如何?他刚生下来的时候,我抱他在怀里,那样小,那样软,没有睁开眼睛,就像只小猫,我就给他取名叫做狸奴。”说着,宇文彻伸出手指,在狸奴眼前晃晃,见陈望之毫无反应,微微叹口气,道,“你要是不满意,可以换一个。”
狸奴抓住宇文彻的手指,牢牢握住,试图塞进口中。“不能吃,”宇文彻柔声道,想要拔出手指,狸奴虽小,但力气倒大,握着就是不肯松开,“……真犟。”只得由他含住。狸奴吮了又吮,吮不出乳汁,发觉上当,小嘴一扁,吐出手指,瞬间大哭了起来。“不要哭,”宇文彻赶紧抱起襁褓,轻声哄道,“莫哭,父皇不该骗你。”狸奴尚未满月,直着嗓子啊啊几声,不消片刻就咧开嘴,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宇文彻,很是好奇的模样。“认识我了是不是?”婴儿肌肤柔软光滑,他用脸颊蹭了蹭,鼻端嗅到一点奶香。“狸奴他长得像你,”宇文彻抬起头,陈望之瘦削的身形裹在厚重的裘服中,愈发显得脆弱,“你……你当真不看看他么?”
陈安之绕过屏风,走了进来。“怎么哭了?”
宇文彻难掩失望,将襁褓递给她,“许是饿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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