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静云进到书房,就见自家兄长怔怔地坐在桌前,有心吓他一下。朝雁迟打了个眼色,轻手轻脚走过去,猛地恭敬一礼,口中大声道:“下官拜见闻丞相!”
闻静思正想着如何瞒天过海,冷不丁被这一叫,仿佛被人看破了心思,心头骤然一紧,头晕目眩,半天才看清是自家三弟,回神之后竟是出了身虚汗。闻静云正奇怪怎么许久都没反应,抬头一看,闻静思软软地靠在椅背上,面色苍白,好像吓得不轻,顿生悔意,忙走近了道歉安抚。
闻静思抚着胸口笑道:“我被你吓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在弟妹面前从来不摆兄长的架子,因而几个弟妹对他只有亲近没有敬畏。闻静云性格爽朗不拘小节,在他面前更是没大没小。这时一副了然的样子,抱臂上下打量起闻静思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能把你吓成这样?肯定你心里有鬼!”
闻静思被他一语中的,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分毫不露,板下脸嗔道:“胡说什么!”
雁迟有些看不下去,插嘴劝道:“三少爷,大人这段时间忙着北方赈灾,秋闱阅卷,已经十几个晚上没睡好了,时刻绷着弦。你这样一吓,连我都要跳起来。”
闻静云经雁迟一点,细细去看兄长面色,果然疲倦中透着苍白,不禁心疼起来,忙斟了茶陪错。闻静思接过茶盏,指着一旁的椅子道了声“坐”,算是受了歉意。闻静云老实坐下来,这才看见地下两个大箱子,道:“这就是秋闱试卷?这么多你何时才能看完?”
闻静思点头道:“慢慢看,总会看完的。”大燕有律,非主考官员不得阅卷,忙让雁迟收拾了卷子入箱,上了锁。
闻静云盯着看了他许久,才缓缓道:“大哥今年已二十有五,眼前便是不惑之年。记得当年大哥说要先立业再成家,又有皇上许诺将昭宁公主嫁于你。现在大哥已是一国之相,昭宁公主却早已被先帝嫁给了镇国将军的长公子。大哥就不想娶个温婉的女子为你分担些府里的事么?”
闻静思霍然听他提起这事,心头警铃大作,直觉这三弟今日来此,必定不会一时心血来潮过问自己的私事。便定了心神仔细应对。“陛下刚登基,尚未收服人心,天下不宁,百姓未富足。我承陛下知遇之恩,忝为丞相,哪有空闲来想儿女情长的事?”这段话说得真叫一个大公无私,闻静云一个字都驳不了。闻静思受官未到一年,站在高处,底下的龌龊看得一清二楚。到也练就一副对下官都冷静以待的本事,任他心底如何滔天巨浪,面上依然波澜不惊。
闻静云满面疑惑道:“在朝为官,在家为夫,并行不悖的事,给大哥说得好似做了官便不能嫁娶一样。莫非……”他顿了片刻,眼神往兄长下身扫了扫,暧昧地笑道:“从未见大哥去勾栏欢场,身边侍女又个个清白,莫非大哥你……”意有所指,不言自明。
闻静思再好修养,也有些恼羞成怒,肃声道:“哪里来的疯言疯语!洁身自好,自律严明被说得如此不堪,天下哪里还有人愿意清清白白做人!”
闻静云未料他这样气恼,安抚许久才转了话题道:“大哥,我听商场的那些个朋友说,皇上中秋夜提的诗,嵌了你的名?”
闻静思略略回忆了片刻,才道:“当时父亲的书信送到,我便没留意陛下写了什么,事后听在场的大人提起过,隐约是李太白的《静夜思》。怎么了?”
闻静云沉声道:“坊间有传闻……”他说了一半,偷看了兄长的脸色,喏喏着说不下去。
闻静思心底一惊,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勉力笑道:“不碍事,你说。”
闻静云道:“坊间有诗传‘三千金凤凰,不及闻家郎’,句句暗指你和皇上行为不检。”
闻静思脑中一个炸雷,心脏骤然收紧,几欲窒息。这最后一句分明是凌迟的刑刀,要将他的骨肉片片削下来,又好似滚烫的热油,寸寸浸过他的肌肤。他心中骇极,又不能不安抚幼弟,半天才找回声音正色道:“没有的事。评议皇帝小心惹祸上身,作为闻家子弟更要谨言慎行。”
闻静云初入商道,还未炼成火眼精金,全然未觉兄长衣袍下的手微微发抖,只狐疑了会,又扯了些别的琐事也就告退了。雁迟在一旁听了个一字不漏,心头虽然震惊,毕竟与他不相干。这时蹲身在闻静思身侧,见他面无血色,眼神凝滞,正不知道如何开口劝慰,忽的听他轻轻叹了声“冤孽”,竟如劫后余灰,不禁心疼如绞,胸中大恸。
自从与闻静云这番夜谈,闻静思便开始处处躲避萧韫曦。除了例行朝会,皇帝与内阁的小朝会,私下因国事召见,其余的都给他推脱开去。木逢春正午来请他,不是与门下省的官员同进堂馔,就是赶回府中午膳。一来二去,萧韫曦也察觉出不对劲,却不恼怒,暗地里让木逢春去查,直到手中捏着暗报,才长长出了口气。两人间的隔阂尚未持续多久,朝中便出了大事。
九月十一,宗丰年的月报到了。萧韫曦在早朝捏着昨夜抵达的月报,让木逢春宣读。宗丰年不枉曾为探花郎,一手字写得漂亮,文章比字更漂亮。先是将土地民众灾情描述一番,再讲他如何开仓放粮,设立粥场,最后讲百姓称赞明君。闻静思离萧韫曦最近,他清楚地看到高高在上的帝王,在木逢春一句句读着月报时唇边那讥讽又阴冷的笑。心脏仿佛入了刑场,一点点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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