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经过沙发,雷米尔突然扑腾起来。
他一脚把被子踢到了地板上,动作很大,你几乎以为自己还是把他吵醒了。但雷米尔并没有睁开眼睛,借着钥匙扣的微弱光芒,你看到他紧紧闭着眼睛,死死咬着牙。
雷米尔根本没醒,他急促地呼吸,眼珠在眼皮底下动得很快,双手用力握拳,爪尖想必又抓破了手心。这疼痛都没有将他叫醒,雷米尔在沙发上弹跳,像一尾被扔进沙地的鱼。
你见过许多人在黑夜里尖叫,那些你照料过的孤儿、难民、伤兵,他们在噩梦中尖叫着醒来,那声音歇斯底里,像怒吼也像求救。雷米尔没有尖叫,若非那紧扣的牙关咯咯作响,他甚至可以说相当安静。他的身体几乎嵌进了靠背与坐垫之间的三角空间,还在无意识往后退,像要钻进里面。他不发出声音,时不时痉挛的身躯在努力保持静止,仿佛只要不发声、不动,苦难与噩梦就会找不到对象,放过他,自行离去。
你捡起被子,抖了抖,盖回他身上。雷米尔一下子就醒了,他的红眼睛在黑夜里发亮,让你想到方才用来装饰圣诞树的彩灯。有一瞬间,他看上去几乎要暴起攻击你,你及时退到三步之外,打开了客厅的灯。
雷米尔下意识用手背挡着眼睛,他开始拼命眨眼,不知是在适应这灯光,还是在适应“已经醒来”这件事情。“圣诞节快乐。”你说,“我带了蛋糕。”
糕点店的信徒送了你蛋糕,还有其他人赠送了不少圣诞礼物,你都转送给了孤儿院的孩子,如往年一样,不过今年蛋糕可以拿回家。你把那一小块蛋糕放到桌子上,去泡了一杯热茶,加冷水调匀成能入口的温度,跟勺子一起放在桌边。你去洗漱了一下,等你回来,雷米尔已经在吃了。
雷米尔还在调节者呼吸,像刚跑过上千米——比刚才跑完马拉松的样子好了很多。他大口吃着蛋糕,勺子挖下大团奶油和巧克力碎片,塞进嘴里,像往火炉里铲煤一样急切。蛋糕眨眼间只剩下一点,你想告诉他不用急慢慢吃,这些都是他的,又觉得这迅速的进餐并非因为护食。雷米尔飞快地咀嚼着蛋糕与热茶,风卷残云,狼吞虎咽,仿佛不立刻进食就会马上饿死。
他把你给他的东西一扫而空,用勺子刮着蛋糕盒里残存的奶油,看上去终于镇静下来。你又去倒了点茶,放在桌上,好让他能漱漱口。
雷米尔已经吃完了东西,他捧着马克杯,一门心思盯着里面旋转的茶叶,仿佛其中有什么未解之谜。你也做完了能做的事,失去了继续停在这里的理由,为了大家好,最好回去睡觉。你问他是否需要帮助,他摇了摇头。你又问要不要留着灯,雷米尔又摇了摇头,动作比刚才迟疑一点。
你觉得他想说什么,但等了一会儿,他依旧什么都没说。你关掉灯,跟他道晚安,慢慢走向卧室。你走得很慢,动作很轻,因此在关上门之前,你来得及听见雷米尔耳语似的声音。
“门……”他说。
你停下来,转过身,耐心地等着下文。雷米尔的嘴唇动了动,眼睛依然盯着马克杯,嘀咕道:“……开着。”
客厅与主卧之间只有一门之隔,如果开着门,客厅里就能看到床尾。你每晚都会把那扇门反锁,这样一来,你要开门时得用一把有点年头的钥匙,开个十几秒,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足以提醒雷米尔你即将出现。你很惊讶他会想让门开着,不过你照做了。
客厅与主卧之间的门敞开,你拿重物抵着,以免它被风吹得乱晃。做完这个,你再次说了“晚安”,轻手轻脚地走回卧室。
你走得很慢,动作很轻,凌晨时分的这个街区很安静,在你上床睡觉之前,你听见一声“谢谢”。那声音实在太低,你不确定那是不是幻觉,也不确定雷米尔是不是想让你听见,所以你没有应答。
祝好梦。你无声地说。
第十五章
此后,卧室与客厅之间的门没再关上过。
雷米尔没有提起这个,也没有过来关门,于是你也不去提、不去关。你睡眠很浅,如果门不关上,他在沙发上扑腾的动静就会把你吵醒。从卧室中听起来,雷米尔做恶梦的声音像绞刑犯最后那几下蹬腿,你每次都用最快速度爬起来,总觉得要是晚一点,那声音就会永远消失。
你把雷米尔推醒,有时候他会道谢,有时候他会道歉,也有时候他会攻击你并嘶吼着让你滚。在这三者里面,你最不想听见道歉,因为道歉总与“拜托”、“不”或者“神啊”一起出现——光是“神啊”这种词,有恶魔血统也可以说出口,因为它并非有真实效力的圣言。没有力量的人,呼唤神名是没用的。
雷米尔道歉的时候总是咬牙切齿,那些词句嚼碎在唇齿之间,挤出一小部分,被吞回去大半。他好像在开口时已经反悔,把道歉说得像个诅咒。他并不真感到抱歉,他的声音发抖变调,充满屈辱、憎恨与恐惧,他不在道歉,他在求饶,也在用最后的力气反抗。
这时候的雷米尔极度顽强又极度脆弱,像破碎瓷器的锋利边缘,你不知道你能不能修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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