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森扬起眉毛,提剑走入门里。
二胡调子一变,如断了弦一般扯出一串裂帛音。老瞎子又唱,带着浑浊的痰音:“恁子弟每谁教你钻入他锄不断、斫不下、解不开、顿不脱、慢腾腾千层锦套头——”
卫森长高了一些,也壮了许多。当初他上山的时候,还是个十八九岁瘦骨嶙嶙的小少年。旁人从背后接近他,他都要抖一抖,又戒备又害怕地睁大了眼。几年过去了,他看上去倒是活得不错,面色红润,明知客栈里有等着自己的陷阱,却步伐平稳,气定神闲地一步步踱进来。
老瞎子声音渐渐低下去:“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
卫森绕过小二,在老瞎子身前蹲下去,仰头问:“眼睛都瞎了,还如何品竹?”
老瞎子不理不睬,自顾自地哼鸣:“我也会唱鹧鸪、舞垂手、会打围、会蹴踘、会围棋、会双陆——”
卫森微微笑起来。
老瞎子深吸了一口气,放声用漏了风似的嗓子唱:“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
念到手字的时候,卫森突的拔剑。他的剑又短又小,像一柄匕首。这一剑从上至下,角度刁钻,直戳胸膛。日光映在刃尖,又明晃晃地朝老瞎子脸上折起。若他是个双目完好的人,此时此刻必定会被晃花了眼。
可他偏偏什么也看不见,无知无觉地继续唱道:“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
剑当胸穿过。
老瞎子的胸膛扑簌簌地涌出气来。他还在唱,调子越发怆然,声音越发微弱:“——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到最后,已几不可闻。
他的长相也变了,像水洗过似的褪了色,露出底下白生生的纸。
竟真的是一个纸糊的假人。
一只青绿色的蛊虫由老瞎子的头顶上钻出来,扑棱棱待要飞起。卫森手起剑落,将它劈成两半。客栈霎时便静默了。小二仍在睡,沉沉地趴在那儿。卫森站起身,向着楼上朗声问道:“你还不下来吗?”
过了片刻,他又道,语气半是怀念,半是温柔:“我找了你许多年。”
脚步声响起,陆云亭一顿一顿地从楼上走来,在楼梯边站定了,望着卫森问:“找了我许多年?”
卫森怔了一瞬,那分浅淡的笑意便也消散了。他道:“是你。”
陆云亭问:“你当是谁?”
卫森道:“你还活着。”
陆云亭道:“让你失望了。”
卫森扫了眼陆云亭,目光在左腿一扫而过,了然道:“你的腿被摔瘸了?难怪要唱那支曲子。”
陆云亭道:“瘸了也比死了好。”
卫森道:“你不是召小鬼来缠我的人。你的同伙呢?让他出来见我。”
第20章
陆云亭笑了笑,问:“原来你找的是他?”
卫森道:“那又如何?”
陆云亭站在楼梯上,微微低头,只是看着卫森。他没动手,也没再驱使蛊虫。他等这一刻等了这么久,在脑海中描绘过无数种复仇的情形,真真正正与仇人面对面的时候,却不急于一时了。
他道:“有趣,哑奴反倒恨你。”
卫森愣了一瞬,大笑出声:“你竟叫他哑奴。”
陆云亭悠悠问:“不然呢?”
卫森笑得打跌,边摇头边道:“是了是了,他现在嗓音也毁了,脸也毁了,又哑又丑,不叫哑奴,还能叫什么。”
陆云亭道:“他就在你身后。”
卫森微微侧身,半对着陆云亭,半回头看过去。哑奴静默地立在墙角暗处,双手紧握长剑。卫森竟恍惚了一瞬,嘴边噙着笑意,向哑奴迈出一步。哑奴忽地一跃而起,挥起长剑往卫森劈去。
卫森箭步弓腰,躲过这一剑,抬起头时,三朵剑花又歪歪扭扭地戳到了眼前。他挟着短剑格挡,剑刃与剑刃之间迸出一串金铁之声。哑奴招招袭向要害,令卫森且战且退。陆云亭在楼上轻敲手指,慢悠悠看着好戏。
几个来回之后,卫森已退到楼梯边,再要避让,便能形成陆云亭与哑奴前后夹击他一人之势。哑奴又是一剑直戳心口。卫森在哑奴臂上一带一引,让长剑刺进了墙里。木墙崩裂,被搅成了屑,纷纷扬扬地洒下来。卫森在漫天的木屑里顺着剑势横切回去,将哑奴的铁剑削成两截。
哑奴终于退了一步,漠然丢下短剑,摆出了小擒拿手的起手动作。
卫森掸了掸袍子,笑道:“多年不见,你的剑法竟然退步到了这种地步。”
哑奴待要糅身继续,陆云亭道:“够了。”
卫森道:“我还想再与他叙叙旧。”
陆云亭道:“他不想与你废话。”
卫森懒洋洋地反问:“那你呢?”
陆云亭道:“我倒是有几句话想问个清楚。”
卫森扬了扬眉毛。
陆云亭扶着墙一拐一顿地下楼。他走得很慢,却又是无声无息的,从暗处一步步踱进光里。卫森眼眸一缩,面颊绷紧了,凝神望着陆云亭。
客栈复又沉寂下来。
还剩sān_jí木梯的时候,陆云亭站定了,低声道:“卫森。”
静了片刻,卫森道:“我以为你会变许多,想不到也没变多少。”他叹了一口气,又道:“我与你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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