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日子,遇上一阵南风一场春雨,桃花一夜之间就开遍了申河两岸广袤的原野。淡淡的花,牵着你的目光漫无边际地游弋,似能追寻春风匆匆的行脚,“一团旋风桃花色,草头一点疾如飞”。如果你把目光停泊到一个桃林最茂密桃花最明艳的地方,那地方一定就是桃花湾了。
桃花湾是陶姓为主的一个湾儿,加上路沟儿、对门儿湾儿两个小湾儿,就是一个生产队,湾儿里的族长和生产队长就是陶二爷。
这里素有种桃的传统。
桃三李四杏五年。桃树是最普通最好侍弄的果木,一粒种子丢下,不经意间已经蹿出老高,嫁接又极简单,三年两年光景就见果实了。
桃花淡淡,就像知足的庄稼人的梦。它自然不如牡丹大红大紫大富大贵,却也亮丽雅致,清香悠远。一年一年,花落花开,恰如庄稼人朴实的处事哲学——他们对生活从来不抱过分的奢望,却也总是怀着一份祈盼与遐想,一个浅浅的恒久的梦。
湾儿里人说,其实这里的陶家是正宗陶渊明的本家,那意思好像是在拐弯抹角地说桃花湾就是历史上的桃花源。别人信不信甭管,他们自己却是很当一回事。湾儿里从前有个三小间屋那么大的小庙,庙里就供有陶渊明的灵牌。据说还有三皇五帝之中那位尧帝的神位,这就奇了。别人请教二爷,二爷说:这有么奇,尧帝本是天下陶姓的祖宗,不供尧帝那才叫奇,那叫……。二爷顿了片刻又想出四个字,说那叫“数典忘祖”。湾儿里老辈儿人里面没什么读书人,只有二爷小时候读了一年半载蒙学,略知一些耕读传家之说。初解放扫盲时他又比所有人都上心,头一批就扫了盲,所以说起话来自然能比一般人多转几个词儿。这在桃花湾就算是相当的学问了。
往日的小庙如今已经荡然无存,一年一度的庙会却还照旧在湾儿里保留了下来。
三月三儿,蛤蟆叫上天儿。
庙会开集的日子,水田里的蛤蟆头天晚上哇哇乱叫了一夜。二爷被叫得心里发毛,清早起来眼皮还一直跳个不停,两个眼皮都揉肿了,揉得眼泪汪汪也不济事。
一大早,他和椿儿最先来到那个并不存在的庙前。等椿儿在小庙的废墟上供好香炉,摆上馒头、大肉、酒杯后,二爷很庄重地先用左掌擦擦右掌,再用右掌擦擦左掌,然后在香炉里插上三根香,磕上三个头,再把火纸小心翼翼地点着。一缕轻烟在他双手的拱卫中淡淡地飘出,火纸微微扯着火苗,悠悠而起,冉冉升腾,越烧越旺,呼啸一片。倏忽间,二爷迷离的眼中似乎幻化出自己心目中期盼的各路诸神来,虽然看得并不真切,惟其亦真亦幻益发诡秘神异,撼动心灵。众人嬉笑的神情这会儿也就随着二爷一起,被火光映照得庄严神圣了起来。
二爷烧罢,其他人也跟着烧了起来,整个桃花湾家家户户没有一个不烧的,外边儿人赶来烧纸的就更多了。大家一个接着一个来,虽不怎么庄重,倒也热烈。祭拜的整套程序本来也就三项,上香、烧纸加磕头,这是庙会自古以来的定制。如今不同的是,烧纸归烧纸,除了二爷之外很少有人添香,更没人愿意跪下磕头了。尤其那些年轻人,一个个满不在乎的样子,掐着一捏子火纸连腰杆儿也懒得弯一弯,远不远近不近地对着火堆呼哧一扔就算了事。瞧一副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二爷心里老大不快,嘴上又不便说出,只觉眼皮又在不停地跳。
毕竟新社会了,伢儿们还能来烧把纸也算不错了。二爷只好安慰自己。
年轻人中间愿意陪着二爷磕头的,椿儿算一个。二爷磕头时,椿儿一直在一旁照护着。他明白二爷心里不快,就故意逗二爷说:二姥爷,我咋看你磕头把向磕偏了,往先都是西南向,这回咋又成了东南向?二爷知道椿儿耍他,就骂了一声:我看你是材料子发痒是啵,痒了你就到猪槽上去磨磨!二爷尽管在气头上,还是坚持把“牙”说成“材料子”。在这位略沾点儿厮文的庄稼人看来,直说“牙”字那就近于“呲牙咧嘴”,不仅不雅或许包藏凶险,让人产生“红口白牙”、“青面獠牙”之类的联想。
椿儿挨了骂,倒像是受到了表扬似的,尽管把牙齿咬得紧紧的还是憋不住满脸的高兴。他知道二爷骂谁不骂谁那可是有斤两的,看不上的人,二爷才不“啰”他呢!
二爷磕完头,又和椿儿打了一场嘴官司,眼皮也不跳了,趁兴就和椿儿一起观庙会。不管年轻人磕头不磕头,老祖宗的庙会只要还能传下去,二爷也就感到满足了。人生在世不就图个排场嘛,桃花湾不管咋说总还比人家多出一个排场来。一个黄土塕到脖颈的人了,热闹一场赚一场,还想咋的嘛?二爷毕竟开通。
连日的细雨,一夜之间被蛤蟆叫停。一大清早,太阳就从大朵的白云间挣出笑脸,天地大放光明,满园满坡的桃花眨眼之间就开疯了。每年这个节气,本来就是桃花湾最红火的日子。难得今年上好的天气,不等二爷磕头烧香庙会开集,附近村庄一些勤快的卖主就已经提前来抢摊占位了,还有不少人是从省道公路上扒上汽车、拖拉机,大老远赶来的。
人们赶庙会,自然是冲着“庙”来的。庙里的陶渊明也好尧帝也罢,其实很难引起大家的兴致。那么多外来人,多半都是冲着这座小庙曾经供奉过一个桃花仙姑,冲着那点儿雾中看花似的雌性气息。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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