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知如此,又何必为之,希望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拿了糖莲子,回太炎殿去。
指尖乳白圆润的莲子上恰到好处地凝上一层雪一般的糖霜,轻盈的沁甜之中却总带着淡淡的苦涩,像他身上的药香。说起来莲信吃莲子这事,初成人形的时候自己的莲子还真是没少吃过……
莲信忽然停了脚步,因为她此时脑中的回忆并非在红莲地狱,而是一个荒林。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莲叶射进池中,水里漂浮着点点微光,绿绿的茎条就像是水下的树林。
咕噜噜的水声,仿佛来自她生命的伊始。
难道雪染的记忆要回来了吗?莲信有一点失神。她并非是怕,一切唯心造,这佛偈听得太久了,自己纵使是个食古不化的性子也该通透些了。她只是感觉有什么在推着自己一步一步向那个地方走去,她再怎么逃避终是殊途同归。
这样想着,脚下的云倒是飞快,一抬头已到了离陌的太炎殿,紫光闪闪的,在这清雅的晓箴天上别提多好认。她和风渺并不会在九重天久居,暂住这里也算方便。陆风渺说她至少也得在妙元池泡上月余。酆都的差事托付同僚帮衬着,她在着等着如翡倒也不算过得漫长——毕竟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碧空上云卷云舒,十八个年头似乎也就是一段小住。
冬阳明朗,檐上融雪顺着闪光的冰凌汇成一滴,坠落,打在白玉石板的孔洞上再次成冰。
一盏紫砂七分香茗,袅袅水汽后是一双低垂的眉眼,长睫轻轻颤动。少女心中一团乱麻,面前之人这般俊朗,倒叫她觉得更难启齿了,一句话在心里反复嚼得没了味儿,因她也不知这人到底能不能信,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门窗皆开,丝丝缕缕的风卷去了身上的最后一点暖意。
对面座上的男子随手翻了书页,声音伴着水滴声有点空灵味道:“既来了此处,必是有难处,姑娘若是难言至此,我又何苦强求。”
那少女听出送客之意,身上的颤抖再也掩饰不住了,下唇已咬得有些发白,终于开了口:“我未婚夫弃我,我只想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那男子将书扣在案上,扫了一眼对面之人,满上了自己的杯盏,“他自弃你,又找他何用?”
“先生……镜月先生乃是妙士,说出之言必然应验,先生不要再与我说笑了。”
“有这奇事?”镜月一笑,“我竟不知。若是你未婚夫弃你,可见也非良缘,留他作甚?”
少女脸上僵硬的笑容散去,一张小脸由白变红,满心疑虑落了实,暗忖着这方士着实是个油嘴滑舌的骗子,十两银子便值当是喂了疯狗,愤然起身便要出了门去。珠钗叮当作响,她一脚刚迈出了槛去,就听到背后飘来轻慢一句:“有身子的人了,怎的做事还这般鲁莽。”
她恍然觉得头脑昏溃,一时定在了那里,进退不得。檐上一滴雪水适时滴落,穿过衣领落在了她雪白的颈后。
汗毛直立。
“怎么站在檐下了?你自不信我,也没什么关系。豆蔻的年岁,婚约在身却和别的男子有了珠胎暗结之事,的确是有些麻烦。若换作了我,也断然不会与一陌生之人直说的。编这谎话,倒还有点头脑。”
那女子想回头,一迈腿却发现腿脚软得脱力,几乎跌在地上。
镜月挑着炭盆里烧得火红的炭,又不紧不慢道:“可我看你是找错了人,不如去寻个江湖郎中什么的,托他走险卖与你一剂落胎药,我却没什么可帮你的。对了,你还需得动作快些,一来显了怀坏了你的名声,再者,月份大了落起胎来若是血崩了便更不好了,你说是与不是?”
少女面无血色,重重跌在了地上:“我夫家日后会不会得知此事而休了我?”
一般男子若是见了此般梨花带雨总是要心发软的,镜月倒像是见得厌了,只是敷衍道:“我又如何知?即便如此,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你再嫁便是了。”
“……”
那女子没了话,眼泪鼻涕一把,哭得粉黛不堪。镜月托着腮冷眼看着她哭,少顷又握起了书卷,“山上寒气重,你坐在我这地面上哭也没什么好处,不如尽早起身回去,趁着天色还早。山上是有狼的。”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哪些?”
“我……连我也只是疑心而已,不敢找郎中看过。”
“很重要吗?”镜月忽然将目光移到那女子身上,“最后送你一句忠告,也算对得起你那十两银子——日后嫁入夫家,断了自己那点心思,井里的水,院中的花,这两样事物你若死前得见,近边地狱有你一席。”
自山中云边寺从来三声钟鸣,伴着镜月的声音冲击着她的灵台。
江晴的泪凝滞在颊上,一双眼睁得极大,吓得不轻的样子,最后还是自己爬了起来,强装没事的样子脚下不稳走出院门,上了门外侯着的轿辇。
天语阁,她不过是来此听大师讲禅而已。
马蹄声渐远,地板上的泪滴很快就被穿堂而过的风扫干了。
镜月觉得这样的生活实在是无聊到了极点,若非这身子还需得参汤吊着,这些人他半个也不想看一眼。
有时他咳得肺管子都要出来了,就想,要是永永远远就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山上,多好。
那是在他还没遇到竹音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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