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剩有一点明月窥人。
那人的声音很沙哑，可苏逸听得很清晰。
“你怕死吗？”
“贪生怕死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
苏逸自然是极怕死的。否则他不会在意体内的剑。他会和邻家的孩童一样，肆无忌惮的奔跑，他不会终日困在那株桐花书下。
他会做一个寻常的少年，偶尔踏足远方的风景。
可他不能，因为他怕死。
死后无声无息无踪迹，只是安静的埋葬在岁月洪荒里无人问津固然可怕。
可他更怕死后还留有一丝游魂，在天地间孤独的漂泊。
无人可依，甚至相思无凭。仿佛人世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里甚至不会有晨光，不会有荒草，就连那招人厌的寒风骤雨都不会有。
那么想来经书也是没有的。
大约只有一片无尽的虚无，就像那场大梦里一样。
死不可知，所以他不想死，也不敢死。
“你怕不死吗？”
那人坐在灵树上饮酒，从始至终眼神都不曾看过这四周的风景。
想必这数百年来，这种寻常月色，他是看腻了的。
这个问题看起来很幼稚，很可笑，可苏逸觉得很难。
比诗词格律诸子百家，还有那些飘邈的剑法加起来都难。
不死意味着，终有一的知交好友，父母亲人，都将一一苍老，然后离你而去。可你却依旧年轻。
意味着你种一株桃红，你将看着它生根发芽，看着它姿意时漫天飞舞，也将看着它垂暮时逐渐凋零，然后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的枯萎。
你爱慕一个姑娘，喜欢一样事物，却只能远远的看着。
因为这些终究会离你而去。
是的，为了避免痛苦的结束，你必须学会拒绝幸福的开始。
你熟悉的会变得陌生，你陌生的你开始不敢靠近。
唯一与你万古作伴的，只有这空荡荡的四方天地。
据说哲学里只有两难，因为两难就足以让人很为难。
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可这万古沧桑，又有谁耐得住寂寞？
苏逸不想死，可他也从来不想求长生。
他只是想努力的活，然后不经意的死。
可现在，苏逸很愤怒。
因为这些问题他逃避了很多年，现在却有人开膛阔骨，血淋淋的摆在了他的面前。
可为什么一个人能怕生也怕死呢？
他不知道。
“世人如蝼蚁，你生气又如何？”那人的声音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然后未待苏逸反驳，他就听到了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
那声音颤若龙呤，很有节奏感，很悦耳。
然后他看见，那人一跃而起，背上的长剑夺鞘而出。
这把多年未出鞘的剑，终于再现世间。
可作为第一个看见的人，苏逸一点都不觉得荣幸。
因为神剑出鞘，自然是要杀人。可荒野无人，那么自然是要杀他。
可凭什么要杀他呢？
就因为他在听故事时，没有合事宜的送上两句安慰话么？
那把剑刺向他时，苏逸想了很多，他甚至抽空想了想和平镇上那一株桐花树。
因为那把剑，实在太慢了。慢得可以让你回忆起你的青春年少，慢得可以让你安心苍老。
他突然想起一个坊间传闻，据说眼前这人两百年前便忘光了师门的传承。
只是每日醉生梦死，茶饭之余悟得一剑，名日‘醉梦’。
据说这一剑能让一个人回忆起他的平生，然后让人的一生到此为止。
可为何没听说过他的剑能人让苍老呢？
风雪未至，惊雷未起，那把剑便落下了，或者说那座城终于落下了。
那是一座困了他十六年的城。
他确信自己回到了和平镇，因为他闻到隔壁徐三娘肉包子的味道。
青石板上，站着很多人，这些人比他这些年看到过的还要多。
这些人一层一层的把他围住，每一个人看他的眼神的极其柔和慈祥。
可他觉得有些冷，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看他，他总是最不招人喜欢那一个。
人群里，有很多人窃窃私语，有一些胆大孩童开始过来挽他的袖子。
“苏逸叔叔，长安城里是不是有仙人？”那个孩童的声音很稚气，很纯净。
原来自己都已经那么老了，苏逸下意识的摇了摇头。
他想说自己没有见过仙人，只是在去长安城的路上，被一个不讲道理的疯子刺了一剑。
等等...自己被刺了一剑，那么想来...自己已经死了？
原来死后是这般模样，他突然觉得这样也很好，再也不用向死而生担心体内的那把剑了。
可为何死了还是会痛？
他看见那几个挽他袖子的孩童，微笑着将手里的匕首插进了他的腰间。
一旁的大人，还是慈祥的看着。他们的表情不像是在杀一个人，倒是和很久以前看着镇上的那些孩童在糟蹋野花野草一样。
他们很慈悲，也很柔和，仿佛在看一场世间最寻常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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