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你们能扮得像吗?”英格曼问。
红菱接着道:“放心吧,神父,除了扮我们自己扮不像,我们扮谁都像!”
玉墨说:“法比,请把学生服拿来,不要日常穿的,要最庄重的,要快!”
法比跑到圣经工场,开始往阁楼上攀登时,突然想到,刚才赵玉墨没有叫他“副神父”,而是叫他“法比”,把“法比”叫成了一个地道的中国名字。
英格曼神父的恳求得到了少佐的批准。他的部队在寒冷中静默地多候了二十分钟。英格曼给的理由是说得过去的:唱诗礼服很久没被穿过,有的需要钉纽扣,有的需要缝补、慰烫。士兵们站在围墙外,一个挨一个,刺刀直指前方。多二十分钟就像二十分钟吧,好东西是值得等待的。日本人是最讲究仪式的。一盘河豚上桌,都装点成艺术品,何况美味的chù_nǚ。
二十分钟后,厨房的门开了,一群穿黑色水手裙、戴黑礼帽的年轻姑娘走出来,她们微垂脸,像恼恨自己的发育的chù_nǚ那样含着胸,每人的胳膊肘下,夹着一本《圣经》歌本。
她们是南京城最漂亮的一群“女学生”。这是我想象的,因为女学生对她们是个梦,她们是按梦想来装扮演女学生的,因此就加上了梦的美化。
再说,南京这座自古就诱陷了无数江南美女、把她们变成青楼绝代的古城,很少生产丑陋的窑姐,丑女子首先通不过入门考核,其次是日后会降低妓院名望,甚至得罪客人。所以在电影尚在萌芽时期的江南,盛产的穷苦美女只有两个去处,一是戏园,一是妓馆。
我姨妈书娟没有亲眼看见赵玉墨一行的离去。后来是听法比说的,她们个个夺目。
赵玉墨个子最高,因此走在队伍最后。
英格曼神父走上前,给每个女人画十字祈求幸运。轮到赵玉墨了,她娇羞地一笑,屈了一下膝盖,惟妙惟肖的一个女学生。
英格曼神父轻声说:“你们来这里,原来是避难的。”
“多谢神父当时收留我们,不然我们这样的女人,现在不知道给祸害成什么样了。”法比这时凑过来,不眨眼地看着玉墨。玉墨又说:“我们活着,反正就是给人祸害,也祸害别人。”她俏皮地飞了两个神父一眼。
法比为女人们拉开沉重的门。外面手电筒光亮照着一片刺刀的森林。少佐僵直地立正,脸孔在y影中,但眼睛和白牙流露的喜出望外却从昏暗中跃出来。法比从来没想到他会拉开这扇门,把人直接送上末路,把一个叫赵玉墨的女子送上末路。
法比想,这个叫赵玉墨的女子错过的所有幸运本来还有希望拾回,哪怕只拾回一二,哪怕拾回的希望渺小,但此一去,什么也拾不回了。这样想着,他心里酸起来。他染上中国人的多愁善感,是小时阿婆带他看中国戏曲所致。阿婆在他心灵中种下了多愁善感的种,是啊,种是可以被种植的,种也会变异。
一辆卡车停靠在烧死的树边,卡车尾部站着两个日本兵。等到第一个“女学生”走近卡车,他们一人伸一只手,架住她的胳膊,帮她登上梯子。不要他们帮忙是不行的,他们立刻把枪刺横过来,挡住退路,限止动作。
少佐跟在玉墨旁边。
法比在三步之外跟着他俩。
英格曼神父站在教堂大门口,许多天不刮的胡须使他的容貌接近古代人,或说更脱离人而接近神。
我想象英格曼神父在那一刻脑子空空,只盼着这场戏顺利进行,直到结束,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他经不住任何意外枝节了。
他目送一个个“女学生”登上卡车尾部的梯子,消失在卡车篷布后面,从她们的身材、动作他基本能辨认出谁是谁,但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他有点后悔没问一声她们的名字——是父母给的真名字,不是青楼上的花名。他只记得一个名字,就是赵玉墨。这大概也不是她父母给她的名字。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赵玉墨宁可忘掉亲生父母给她起的名字。
当天晚上的晚餐是烧煳了的土豆汤。陈乔治死去之后,大家就开始吃法比的糊粥糊汤。不同的是,这顿晚餐分量极足,每个女学生都吃双份。下午法比在准备晚餐时,并没有料到那十三份汤将多余出来。女学生们终于实现了她们这些天藏在心底的祈祷:让我饱饱地吃一顿吧,别让那些窑姐分走我的粮食了。她们没想到,她们的祈祷被回复了,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回复的。她们一勺一勺地吃着土豆汤,书娟偷偷看了一眼对面的苏菲。苏菲脸上一道血痕,是混战时被指甲抠的,那道血痕是苏菲麻木的脸上唯一的生动之处。谁也没有发感慨:啊,那些女人救了我们。也没人说:不晓得她们活得下来不?但书娟知道同学们跟她一样,都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忏悔:我当时只是想吃饱,没想到我的祷告对她们却成了恶毒咒语。
还需要一些时间,需要一大截成长,她们才能彻底看清这天晚上,这群被她们看成下九流的女人。
晚餐前,法比。阿多那多带领她们祈祷,然后他匆匆离去了。
夜里十二点,法比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西洋女士,学生们认识她,此刻轻声称呼她“惠特琳女士”。女士和法比一样,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手势眼神也像中国人。她带来了一个理发师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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