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望向禹宣,却都无法出声,只看着他的面容。他望着沐善法师,脸上仅存的一点希冀,就像春雪般渐渐消融,只剩得绝望与痛苦一点一点蚕食了他面容上的所有颜色,留下一片惨白。
在一片死寂中,黄梓瑕只觉得心口茫然的痛,茫然的恨,可又比茫然更让她觉得绝望。
她望着禹宣,望着这个自己少女时曾不顾一切爱过的男子,忽然因为心口的绝望而大恸,几近狂乱的情绪,让她抓起李舒白写的那张自白书,向着禹宣狠狠扔了过去:“是啊,你忘却了,连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恶行,都忘了!”
她身体颤抖,思绪紊乱,喉口嗬嗬作响,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来:“你写下自白书,放在自己屋内自尽,却还妄想着保存自己的名声,只敢用黄梓瑕的字迹写!这分明就是,你自己亲手写下的自白书,却在你忘了一切之后,作为黄梓瑕的另一个罪证,牢记在心中!”
众人不知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一时都是大骇。
李舒白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却什么也没说,只回头对众人道:“黄郡守及夫人对崇古有大恩。”
众人纷纷点头,赶紧做出叹息的表情。
唯有禹宣怔怔望着黄梓瑕,那一张惨白的脸上,黑洞洞的眸子毫无亮光。过了许久,他才缓缓摇头,用喑哑的声音说道:“不是的。”
黄梓瑕听着自己颤抖的呼吸声,张大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出来。她只能狠狠地瞪着他,急促呼吸。
“我不是故意要假装黄梓瑕的字……那时,我想要追随郡守一家而去,心绪激荡,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写下那种字体,完全是无意识的……也可能,是我那时在心里,一直,一直在想着……她。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她的字,我曾无数遍替她抄写文章,我可以连错字也和她错得一样……”他说着,那艰难的声音,虽依然干涩,却显得越发清晰起来,“还有,你之前说,我不再需要利用仇人黄郡守一家了,于是搬出了郡守府……其实,不是的。我那时候,并不知道……那个一句话让我家破人亡的小女孩,就是黄梓瑕……”
他流落为乞儿,一路随着流民南下,后来在成都府被书塾里的几个先生接济,引荐给郡守黄敏。
黄敏十分钟爱他,见他流亡中连自己名字都记不真切了,便给他取名禹宣,又将他带回了家中。
在血色夕阳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黄梓瑕。
背阴中生长的苔藓,第一次遇见日光下肆意绽放的花朵。他被年幼的黄梓瑕迷了眼睛,几乎无法直视她的光彩。他跪在地上帮她捡拾怀中掉落的菡萏,碰触到她沾了荷塘淤泥的裙角,他也忍不住握住了,抬头仰望着她。
她的眼中倒映着他的面容,清晰如镜。他从此下了决心,想要一生一世活在她凝望自己的双眸中。
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仅有三年。虽然母亲悬梁自尽的那一日还时常在他梦中出现,但他有了新的父母和兄长,有了吃饱穿暖的生活,有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有一座爬满薜荔的小院。
还有,他倾心仰慕的那一个少女,黄梓瑕。
三年后他考中了举人,春风得意地回到义父母的身边,他想自己或许终于能有机会了,于是试探性地,向义父母提起了,想要与黄梓瑕在一起的可能性。
然而他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义父母就做出了决定,让他搬离郡守府,去往蜀郡给他置办的宅子。
相比于热烈明晰地与父母争执的黄梓瑕,他对义父母敬重而感激,所以不得不搬离郡守府,前往自己的小小宅邸。
在庆祝他乔迁新居时,相熟的一群人约他出来喝酒,一直闹到入夜。外面的雪细细下起来,他离开醉得东倒西歪的朋友们,一个人踏雪回家。
他特地绕了远路,到郡守府的外边,在热热闹闹的街市之上,仰头看一看黄梓瑕的小楼。
小阁之上的灯火,熄灭了。
他倾心爱慕的那个女子,已经安歇了。
他含着笑,站在雪地里,回头看着街市。雪夜寒冷,少人出行,做买卖的人也都收拾了东西回家了。唯有街边一个唱皮影戏的老人,还在纱屏之前,演着小短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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