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人依然穿着三年前的那一身火红的情侣衫,头发是白得更耀眼了。茹嫣发现,白发竟可以是如此好看的。大约是达摩叙说了卫老师凄美又传奇的经历,茹嫣一眼就喜欢上卫老师了,也很喜欢赵姨,觉得这样的两个老人在一起,每一分钟,都会让人心旷神怡的,他们身上有一种时间酿出的诗性和苦难炼制的神性。茹嫣看得出,达摩和毛子在卫老师这儿很随意,就像在自己父亲家里一样,于是自己也松快起来。
卫老师问了茹嫣的一些情况。达摩说,她诗词功底很好呢,文字感觉就更好,有一种大家闺秀气。
卫老师便问,有家传?
茹嫣说,谈不上呢,父亲是一个大兵,祖祖辈辈没有一个读书人。母亲倒是念过大学,没念完,嫁给了我父亲。
卫老师一听,明白了,笑笑说,我也曾是一个大兵呢。当初,就是以大兵的身份来到这个地方的,这点像你父亲。我也是念过大学的,没念完,嫁给了革命,这点像你母亲。
茹嫣笑了,说,要往上数呢,母亲那边倒还有一些读书人,于是说了明清两朝的几个名字。
卫老师说,你看,文化基因很厉害的,便是被革命一刀斩断,隔代又生长出来。
说话间,卫老师就咳嗽起来。达摩便问怎么回事。
赵姨说,夜里咳得更厉害。大年三十,他硬要洗澡,说是干干净净迎新年,结果着了凉。
卫老师依然是八十年代初期分得的那一套三居室,已经很旧了,暖气也停了几年。按级别,卫老师应该住上更大更好的房子了,不知怎么,就这样一直住了下来。
茹嫣说,那要赶紧看看,上了年纪,呼吸道的毛病不能马虎。
茹嫣就说起南方的怪病,说起姐夫的遭遇。
卫老师说,我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的和你一样啊。
达摩说,怕就是茹嫣女士的大作呢。
卫老师就说,当时没注意谁写的,我还把它转给了几个老朋友看。我觉得那一篇东西很真实。真实的东西,看得出来,就像假的也看得出来一样。
大家就又谈了一会儿怪病。
卫老师说,其实,大自然中,有各种各样的瘟疫恶疾,是很正常的事,古今中外都是如此。欧洲历史上几次大瘟疫,人口死了一半,现在他们不依然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们这里,就把它政治化了。我记得解放初,就有这种内部规定,重大传染病不许乱说。那时候,老百姓之间消息闭塞,不说就等于没有,很有效。别说隔个一两千里,就是城东发生的事,城西也不知道。当时还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你如果说了,不管是不是实事,可能就是别有用心。
然后,大家就顺理成章地说起国内外大事,腐败问题,修宪问题,教育问题,治安问题,朝核问题,巴以问题,西亚问题……天马行空,纵横捭阖。
天下大事说完,达摩就说,我刚添外孙了,年三十夜里。
卫老师吃了一惊,哈哈大笑起来,你有外孙了?你竟敢有外孙了?你才多大呀?
达摩说,五十一了。旧社会,该叫半百老人啦。
卫老师直摇头说,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时间太厉害。也是,从我在陶陶斋见到你,一晃快四十年,难怪古人说人生如梦。
大家就算着说着感叹着。
卫老师说,有了外孙,如何感觉?
达摩说,总觉得是添了个儿子一样。没找到做外公的感觉。
大家就笑。
卫老师说,不便去看他,得给他点什么礼物才好。
赵姨也说,缺什么,跟我们没客气可讲的。
达摩说,什么时候有兴致了,写幅字,就是最好的礼物。
卫老师说,这个我答应。总还得有点别的,你就不管了。
每次聚会,卫老师都会像少年与同伙们分享隐秘一样,说一些近期各类动态、传言、好书好文章。达摩和毛子也回敬一些此类信息,都说得兴致勃勃的。
对于茹嫣四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来说,这些人,这些话,都是新鲜的。但是她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想一想,便连接到遥远的俄罗斯,连接到普希金、赫尔岑、屠格涅夫、车尔尼雪夫斯基……以及他们笔下的一些人物。在空气中能够嗅到一种锋锐的、热情的、反叛的、诡秘的,甚至危险的气息,你总能感觉到他们身体内有某种力量在漫溢出来。他们许多看似平平常常的话,也能够读出里面的多种意义,让人总是充满一种紧张感。不论是对思想,还是对智力,都是一种挑战和刺激。
见大家大过年的只顾说一些天大的话题,赵姨笑笑说,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呀?一见面就是天下大事。便让大家吃点东西,说是过年前,她和卫老师专门去买来的。
卫老师应付事似的剥开一只香蕉,小小咬一口说,刚出一本书,给你们一人一本,算是压岁钱吧。
便让赵姨去书房取来。
作为一个不到二十岁就开始了文字生涯的人,卫老师直到六十岁之前,没有一本书。八十年代以来,每隔三五年,就会有一本书出来。到了九十年代后半叶,几乎年年都有书出,而且是越来越有份量,越来越有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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