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办公室,走出我迄今为止的私人生活,去寻找将要把我从活着的死亡中解放出来的女人。按照这个思路,我回顾了夜间漫步纽约街头的情景,在那些白夜里,我在睡梦中散步,看着我出生的城市,就像一个人看着海市蜃楼中的东西。和我一块儿走过静悄悄的街道的,经常是公司的侦探奥洛克。往往地面上铺满白雪,空气中寒风凛冽。奥洛克没完没了地谈论着偷窃、谋杀、爱情、人性、黄金时代。他有一个习惯,当他谈起一个话题时,他会突然停在街中间,把他笨重的脚c在我的脚之间,使我动弹不得,然后,他会抓住我的上衣领子,把脸凑近我,盯着我的眼睛说话,字字句句就像手钻钻孔一般,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们两人凌晨四点钟站在街中间的情景,我仍历历在目,风咆哮着,雪花纷飞,奥洛克忘记了一切,只有他的故事滔滔不绝。我记得,在他讲的时候,我总是用眼角观察周围的事物,不是注意他在说的话,而是意识到我们俩正站在约克维尔,或亚伦街,或百老汇大街上。他站在人类所创造的最杂乱无章的建筑群中,一本正经地描述他那老调重弹的凶杀故事,我总感觉他有点儿疯狂。在他谈论指印的时候,我也许正在观察他黑帽子背后一栋红砖小楼的墙帽或上楣柱;我会想到上楣柱修建的那一天,想着谁会是这个上楣柱的设计者,为什么他把它弄得这么难看。我们从东区走到哈莱姆区,再走出哈莱姆区,如果我们愿意继续往前,再走出纽约,走过密西西比河,走过大峡谷,走过莫哈韦沙漠,走过美国每一个拥有住着男人与女人的建筑物的地方,我们所看到的每一个劣等的、蹩脚的上楣柱,都跟这一个差不多。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得坐着听别人的故事,那些老调重弹的贫穷与不幸的悲剧,爱与死的悲剧,渴望与幻灭的悲剧,这使我感觉绝对疯狂。如果像发生过的那样,每天至少有五十人到我这儿来,每一个人都滔滔不绝地讲他的悲哀故事,对每个人我都得默默地“接受”,那么在这一漫长过程中的某一点,我不得不堵住耳朵,狠下心肠,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我吃上最小的一口,就足够我咀嚼消化好几天、好几周的了,可我却不得不坐在那里被淹没,不得不夜里出来听取更多的东西,不得不睡着听,梦中听。他们从全世界各地,从社会各阶层蜂拥而来,说着上千种不同的语言,朝拜不同的神,遵守不同的法律与习俗。他们当中最穷的人都有着长长大篇的故事,但是如果每一个故事都详详细细写出来,也都可以压缩成十诫的篇幅,都可以像主祷文一样记录在邮票背面。我每天都被拉长,弄得我的皮似乎可以把全世界覆盖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当我不必再听人说的时候,我就缩成了针尖大小。最大的快乐,然而又是少有的快乐,是一个人漫步街头……在夜深人静时漫步街头,思考着我周围的寂静。几百万人都躺在那里,对世界一无所知,只是张开大嘴,鼾声如雷。漫步在人们发明的最疯狂的建筑群中,思索着,如果每天从这些可怜的陋室或辉煌的宫殿中涌出一大批人来,渴望说出他们的不幸故事,这是为什么,有什么目的。一年中,我少说也要听取两万五千个故事;两年中,五万;四年中,十万;十年后我就彻底疯了。我认识的人已经相当于一个大城市的人口。要是他们聚在一起,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城市!他们会需要摩天大楼吗?他们会需要博物馆吗?他们会需要图书馆吗?他们也会建造y沟、桥梁、轨道、工厂吗?他们会从炮台公园到金色海湾无限地建设一个又一个同样的包锡铁皮做的上楣柱吗?我怀疑。只有饥饿能鞭策他们。饥肠辘辘,眼神疯狂,恐惧,对生活恶化的恐惧驱使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全都一样,全都被到绝境。由于饥饿的驱使和鞭策,建造最高的摩天大楼,最可怕的无畏战舰,制造最锋利的钢,最轻最薄的精细网织品,最精致的玻璃制品。同奥洛克走在一起,只听他谈话偷窃、纵火、qg、杀人,就像听一部宏大交响乐中的一首小小的主题曲。就像一个人可以用口哨吹着巴赫的曲子,同时想着他要同她睡觉的女人,听着奥洛克的故事,我同时会想着他结束谈话,说“你有什么东西吃”的那一刻。在最可怕的谋杀中间,我会想起我们肯定要在电车沿线再过去一点儿的某个地方饱餐一顿的猪r里脊,还想知道他们要配什么样的蔬菜,我随后是否要点儿馅饼或牛奶蛋糊布丁。我有时同我老婆睡觉的时候也是这样情况;她在呻吟嘟哝的时候,我却也许在想着她是否把咖啡壶的底子倒掉了,因为她有着放任事情自流的坏习惯——我指的是重要事情。新鲜咖啡是重要事情——以及新鲜火腿j蛋。如果她再怀孕就不好了,问题有点儿严重,但是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早上有新鲜咖啡,以及香喷喷的火腿j蛋。我忍受得了心碎、流产、失败的罗曼史,但是我必须肚子里有点儿东西,我需要有营养的东西,开胃的东西。我的感觉就同耶稣基督从十字架上被放下来、不允许他的r体死亡时,他可能会有的感觉一样。我相信,他钉在十字架上所受到的震惊会如此之大,以致他对于人性会患上一种完完全全的健忘症。我确信,在他伤口治愈后,他就不会对人类的苦难发出诅咒,而会津津有味地喝起一杯新鲜咖啡,吃起一片烤面包,假定条件许可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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