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是今天上午第一个得到签证的人,“开冲了!”签证处外面的人用华亭路上小摊贩做出第一单生意的行话,来形容美国领事馆在今天发出的第一章签证。外面等候的人群振奋地s动了一下。
“你是什么条件?”大家直接撇开简妮,盯住哈尼问。但他径直离开了。他手里还抓着维尼叔叔写生用的折叠木条凳子,那是他在签证处外面排队时坐的,上次他帮简妮来排队的时候,就是用的这张椅子。简妮这才发现,爸爸在签证的过程中,一直抓着这张凳子。他在精心打扮过的签证者中间,竟然是最奇特和真实的一个,他的身上流露着绝望之后的本分。现在,他象梦游的人一样,正默默穿过人群,正羡慕地望着他的人,自动为他让了路。一个女人看着他嘀咕了句:“这个人已经傻了,范进中举就是这样。”
爸爸和简妮沉默地离开美国领事馆所在的路口,经过一个街心花园。刷了白石灰的栅栏里开着满树的白色夹竹桃花,当年拿破仑的士兵用夹竹桃的树枝烤r,纷纷吃了以后中毒,大家才知道那夹竹桃树,原来是剧毒的。夹竹桃白花满枝满树,散发出可疑的辛辣的气味,这样的花香唤醒了他,就象少年时代被通知去新疆出发的时间的感受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相信
似地摸摸放护照的口袋,那里的确是空的。要是这张签证早来三十年,那是个什么情形!他紧握着半夜派签证队伍的坐的小帆布凳,无力地想。母亲放在白色梳妆台上的密斯佛陀,金色的铜唇膏盒子和小时候家里的客厅门口,顶着一颗大星星的圣诞树,遥远地跃出他纷乱的回忆,那是他能有的仅仅一点点和美国有关的印象。哈尼想起了从前的里常用到的一句话:“他的心,象打翻了油酱店的坛坛罐罐:五味杂陈。”他想,自己的心情,现在大概也用得上这句话了吧。
简妮在旁边走着,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一只被再三揿进水里,但又再三浮起的皮球。皮球里的气使它不断借着水流,从压力下逃脱并浮起,湿漉漉地在水中沉浮,但是它无法彻底逃脱水中的命运。在他看来,简妮和范妮是长相很相似的姐妹,她们的脸上,都有怨怼和刻薄的神色。她们让他害怕,让他不敢想入非非。
哈尼转过头去,不看简妮的脸。他不敢想,自己怎么能把简妮办到范妮的病在美国治好,自己怎么能在美国住下去,他都不知道。他其实是个脆弱的人,也是一个单纯的人,要不是在离开上海以前,他匆匆与跳舞时初恋的女朋友结婚,两个人日夜在一起,一点点适应了新疆,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象别的上海男孩那样,光想家,就想疯了。要不是他为人善良,也知趣,总是加紧尾巴做人,他不知道在新疆要受什么样子的苦。他现在不知道自己怎么对付去美国的日子。他心里真的害怕了。
他们沉默地进了弄堂。远远的,就看见妈妈守在能望见弄堂口的窗台前,就象他们走的时候一样。一看到他们的样子,她的脸色就变了,她以为又是拒签,然后,她的眼泪就不停地在脸上流,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简妮走不了,而范妮又回不来了,她心里充满了灾难将要到来的y影。
哈尼将美国领事馆给他的护照收据和预约取签证的通知放到吃饭桌子上,摊开来,这是美国的大门朝他敞开的证据,和当初范妮的一模一样。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0)
妈妈糊涂了,说:“这个意思是,哈尼你也要到美国去了?”她擦了擦被眼泪泡肿的眼睛,不知所措地问,“那简妮怎么办?”
爷爷的身体渐渐地委顿下去,陷进本来就松垮下陷的旧藤椅里,象一条嵌进牙缝里的烧黄了的荠菜。
维尼和朗尼都说,美国人真刻薄,晓得哈尼去了也白搭,只能带范妮回来,就发签证给他,说起来,也算尽到了人道主义义务。
这话应该是没错,但由平时基本不说话的朗尼和平时从来不说不中听的话的维尼说出来,就太刺耳了。哈尼吃惊地看了他们一眼,这还是第一次,他看到自己兄弟异口同声地说话。他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这么说,他看透他们心里的那点不甘心。其实家里所有人的反应,自己父亲的,自己女儿的,他都能理解,也都让他心酸极了。要说到美国去,他怎么就变成一个没有资格到美国去的人了呢?自己得到了签证,没有人祝贺,没有人叫好,没有人高兴,倒好象自取其辱。什么事,到了他的身上,就变味了。连大家梦寐以求的美国签证,都不能冲冲喜。他以为自己又会落泪的,但是眼睛里却一点都不湿。倒是妈妈涨红了脸,忍不住反驳了一句:“我们哈尼未必就真这么窝囊。”
但他却点头,“他们说的没错。基本上是这样。我这种学历,这种年龄,到美国去也只能到唐人街当苦力,不会有出头日子的。一旦我签证到期以后,黑在美国,我家的孩子就永远不要想进美国。美国人也是算好了我不会白白牺牲我孩子的前途,才给我去的。”然后他抬起眼睛,看定简妮,一字字地说,“简妮你放心,我那天就说过了,我一定要为我的孩子们负责的,我就是吃屎,也要帮你到美国去,也会将范妮安排好。我生的孩子,我就为她们负责到底。”
哈尼的话,说到这个份上,妈妈和简妮都已经听出里面的弦外之音,她们都不由地看了看爷爷,他仍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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