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范妮说。
出了海关灰色的玻璃门,范妮突然看到阳光灿烂的大厅,蓝天象刀一样从天上劈来。人们在各自的行李车边上拥抱亲吻,发出种种快乐的声音。
她见到一个混血的男青年举着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被写成了英文:fanny ,在那个混血青年的脸上,她看到了一张和爷爷长得十分相似的大嘴。他的头发卷卷的,上了定型的赭哩水,梳得纹丝不动。这是范妮见到的最干净的青年,甚至他的鞋边都没有一点浮尘。
范妮向他走去,朝他笑,这一笑,眼泪才掉下来,象摇了一下留着雨水的树枝,本来存得好好的雨滴就都落下来了一样。
他奇怪地看看她,问:“are you fanny hai?〃
〃yes。〃 范妮回答,这下她明白过来,原来他不会说中国话。
〃tony 。〃他指着自己说。他笑起来,从面颊到嘴角,一路柔和地弯下来,很象费翔。
他是王家的小辈,算起来,也是范妮的嫡亲堂弟。他家住在新泽西,是婶婆请他将范妮接到格林威治村的房子里去。他的车是一辆白色的雪佛莱,当他帮范妮把箱子搬到自己的车上,被那合不上盖子的沉重箱子吓了一跳。范妮暗自庆幸在海关检查时,已经把麻绳都扔掉了,可以不用在美国堂弟面前出丑。他只以为是航空公司把箱子压坏了,问范妮要不要去航空公司的柜台登记,让他们理赔。
“这是你的权利。”他站在车前说。
范妮只是摇头。
他对范妮耸肩:“好吧,这也是你的权利。”
他们离开肯尼迪机场向曼哈顿下城去,范妮第一次看到了曼哈顿岛上的高楼。新年就要来了,到处都有红色的橱窗。卡地亚的纽约总部大楼把整幢楼都扎上了红色的蝴蝶结,象个巨大的礼物盒。这是范妮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房子,她根本不知道卡地亚是什么意思。洛克非勒中心广场上的大圣诞树上,闪着数不清的彩灯。通向圣诞树的路边,排着两排银色的天使。许多人站在那里照相。时代广场上的大也吊起来了,那是纽约新年的传统节目,在新年的第一分钟,它会碎下来,拿到大里面掉下来东西的人,表示着会在新的一年里有好运气。范妮象看电影那样,看着曼哈顿的街景从车窗外掠过。
“nice; an?”他问。
“ye likovie。”
穿着纽约式黑呢长大衣的人群聚集在第五大道高楼的沟壑里过马路,大多是穿着讲究的纽约人,许多人手里拿着大包小包的百货公司的提袋,范妮以为他们是在为新年采购礼物,可托尼说大多数人是去店里退掉自己不喜欢的圣诞礼物,换回钱来。“你知道圣诞节吗?”他问。
范妮说:“我们在上海也过圣诞节。”
大概听出来范妮语气里的介意,托尼马上掉过头来说抱歉,他说:“我不知道什么中国的事情。”
“那你知道上海的事情吗?”范妮问。
“ye; the old people alall new york。”他接着说了很多,但范妮又开始听不懂了,开始是一个词,后来不知道的词堆积起来,就一点也听不懂了。她有点慌神,可是她还是在脸上堆上笑来掩饰。因为她实在不想再说一个pardon,连想都不愿意想到这个词。托尼看看她,他猜出来她的状况,就不再说话了。范妮感到他是怕自己听不懂受窘,才不说话了的。和自己的堂弟也搭不上话,让范妮感到十分羞愧。
在拥挤的纽约市区里,他们的车不停遇到红灯和抢道的出租车,托尼只好不停地刹车,一下一下,身体往前冲,范妮开始晕车了。头昏,舌头下面开始一阵阵地出酸水,肚子也有点疼了,她实在怕自己会吐出来,她悄悄地掐右手上的合谷x,听说那个x位对镇定安神有效。车窗外,一片片树林掠过,托尼告诉她,那是曼哈顿岛上的中央公园,他最喜欢这个地方。范妮这次倒是每个词都听懂了,她赶紧表示出来。中央公园很长,边上的老公寓门口站着黑制服笔挺的拉门人,比起上海的希尔顿酒店前面的拉门人来说,要专业得多。托尼说,这些公寓里住着的,是真正的纽约富人。当年列农也住在这里,并在这里的街口被刺杀。
“是他的歌迷杀的,对吧。”范妮忍着一阵阵的恶心说。
“也有人说其实是被fbi杀的。”托尼说。
终于到了维尔芬街,终于可以从车里出来了,范妮几乎是高兴自己可以离开这个对自己小心翼翼的堂弟。她的房间是两间一套的公寓里的一间,另外一间是另一个纽约大学的男生住。他们一起合用厨房和浴室,以及电话。托尼带来了钥匙,一开门,门里面的热气夹着浓烈的咖啡气味扑面而来,范妮被这咖啡暖烘烘的气味一熏,一个恶心打上来,带上来一些酸水,里面有可乐的味道,那还是飞机上喝的。她竭尽全力做出正常的样子,向托尼道谢,并送托尼到门口,在他下楼梯的时候,候着,道着再见,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陌生的高高天花板下面的楼梯上回响,象一个外国电影里的场景。
等托尼一离开,范妮就三步两步绕过行李,冲到厕所间去,大吐特吐,飞机上吃的意大利面条,喝的可乐,还有酸咸的话梅粒子,在飞机上二十多个小时吃下去的东西,好象全都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好象她的胃一离开上海就停止消化了,将后来在美国西北航空上吃的东西,暂时存在里面而已。
喜欢慢船去中国请大家收藏:(m.dmfuman.com),棉花糖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