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心底也是快乐的。打记事起,这是我第一次与父母外的人一起过年——我从来没有见过祖父祖母外公外婆,照片也没有。我看得出来,江上客也有同样的感受,他沉稳又随意,可小心翼翼与受宠若惊还是从一举一动中渗出,只是我不能确定,他的惊喜是来自我们,还是来自父亲。
那个冬天一直有个男人在我家楼下徘徊,他站在一地暗红色的鞭炮碎屑里,仰起头望着三楼的窗户。有一天他把五块钱塞进我手里,问我认不认识江上客。我飞快地跑回家,透过窗子看到他站在原地,把那张纸币塞回口袋里,身形与江上客有几分相似。
几天后他敲响了对面的大门。江上客不在家,那女人懵懵懂懂地打开门,蓦地发出一阵大叫,像出林的野兽般扑了上去,那男人几乎是落荒而逃,女人不依不舍地追赶着,直到父亲冲出去把她拉回来。
后来他终于消失,江上客当晚便出现在我家门口。他坐在沙发的一角,声音沙哑,向给他倒水的父亲道谢。
父亲坐下来,他们都沉默着。这片凝滞让我恐慌,我就回到卧室画画取乐。透过半掩的门,我看到江上客开始抽泣,把头埋进手里、膝盖里,最后是父亲的肩窝里。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讲述了他父亲移情别恋、抛家弃子的故事。后来他抬起头,眼中的委屈和悲伤伴着泪水消弭无踪,酷厉与强硬浮上眉心,一字一顿地宣布自己绝不会原谅那样的人。
父亲为他端着水杯,温柔地拍打他的背。
此后江上客常到我家来,有时借书,有时问题,每当此时,父亲常年不变的忧郁神情就像遇到暖阳的云翳般消散开来。我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离我们越来越远——四野无人之际,他只能聊胜于无地对牛弹琴,而现在他的子期出现了,他何必再与我和母亲周旋呢?我无数次看到他们开怀大笑,与其说像父子,不如说像密友,像知交。
我只能到母亲身边寻求安慰。周末的时候她带我一起上班,给我买一小根麻花,听我讲班里的趣事。回到家的时候我们总能看到江上客从父亲的书房中出来,他礼貌地问候母亲,然后回家做饭,而父亲看到我们时,总是蹙起眉头紧闭双眼,好像被迫从梦中醒来,看到了残酷而惨烈的现实。
江上客考上了全国最好的大学,校方为他提供最丰厚的助学补贴,还为他的母亲联系了一家疗养院并承诺负担费用。离家上学之前,他忙了一暑假,创办了我们市最早的一家课外辅导机构,请父亲担任数学和物理两科的指导老师。
我们搬进了一间更大的房子,母亲也终于不必再上夜班。我和父亲都劝她辞掉气站的工作,可她坚决不同意。她替我拉平衣角的褶皱,告诉我人总归是要靠自己。我总觉得这暗含着对父亲的指责,可她面容平静,心情愉悦,我也只得假装自己从没看穿这家庭美满的伪像。
江上客很少回来,但每年都拎着东西来我家。他能拿到一大笔奖学金,又和人搭伙做生意,一年比一年成熟,举手投足间已带有意气风发的气概。他给母亲送一篮鱼虾,给我童书或者玩具,从不当众给父亲什么,我却总能发现父亲桌上多出书来。有一天我发现他桌上摆着一只手表,放在精致的小盒子里。母亲吓了一跳,谨慎地问父亲打算怎么处理,父亲说要还回去,拿起盒子出了门。
天全黑了,父亲还不见回来,母亲有点担心,叫我沿着大路找找家楼下,正犹豫该不该进去,就看见楼道亮起来,父亲瘦长的影子从楼梯间一步步滑下。江上客紧跟着冲出来,他收下那只手表,说他把自己当外人。
我站在灌木丛的暗影中一动不动。他的声音好像撞上了实质的物体,在我的耳旁簌簌振动,散发出一圈圈尖锐的回音——我不知道江上客何时已经能轻松随意地用“你”来称呼他从前的“刘叔叔”了,而我在与父亲说话前还要小心翼翼地斟酌半晌。
父亲拘谨地说了许多,无外乎是说自己不过举手之劳,这些年又多蒙江上客关照,实在当不起这样的谢礼。他们推推让让,身影在暗淡的月光与昏黄的楼道灯光中纠缠不清。最后江上客急了,抓住父亲的双手不让他动,将那只表扣在他手腕上,低声吼道:“谁说这是谢礼!”
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父亲的脸颊,目光牢牢锁住父亲的眼睛,我甚至怀疑其中盛满了眷恋与仰慕——但他很快放开父亲,后退几步,低下头,飞快地解释说这不是为感谢父亲,只是想——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想要送他点东西,随后又不甘心地补充,说自己的钱想怎样花就怎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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