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坐在画案前,只觉得可笑。
人人都在祝贺龙神渡劫成功,可雾年却心知,这道名为“剪银”的劫,他怕是永生永世都再出不去。
神仙本不该被下凡历劫时的记忆所缠累,可大约是心口的疼痛太难忍了,这几日他总能在午夜梦回时,想起在凡间那些真实存在却又飘渺无依的琐事。
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梦见剪银伏在他的肩头唤他“阿年”。
梦见剪银为他束发,用那根蛇蜕所织的发带。
梦见剪银说不会害他,他亦笑着回握对方的手说相信。
而梦的最后,剪银以他的爱为利刃,再次划开了他易碎的胸膛。
那时的小蛇实在算不上好看,獠牙扎在他的心口,失了神志,状似癫狂,若与平日里乖巧柔顺的样子比起来,几乎算得上是丑态毕露。
可那一刻他却在想,若是这样能让剪银活下去,那……这条命便给他好了。
回过神,笔下已无声勾勒出一张精致面庞,眼含春水、浅笑嫣然,一笔一画间皆是柔情。
雾年,你知道答案的。
他骗不了自己,他还爱着剪银,此生都不会再为他人情动。
他割舍不下对剪银的爱,但也同样忘却不了剪银带给他的痛。
如若当初老龙神早些告诉他,烟火绽出转瞬即逝的灿烂后,便要用余生的无尽黑寂来偿还,那么想必一开始,他就不会固执地踏出那个寒潭。
爱上一个人远比他想象中来得容易,而妄图得到一颗同样毫无保留的心,却让他撞得头破血流、鲜血淋漓,终究也只换回了一堆残渣无尽梦魇。
剪银或许对他有情,却不是那个愿为他付出一切、能为他解开宿命之人。他们二人间由他开始,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乱。时至今日,早已纠缠得如结根菟丝,理不清爱恨,分不出对错。
既覆水难收,便就这样吧。脱不下的枷锁,便也戴着吧。
雾年凝视画中人良久,最终沉默地将画纸烧去,吹熄了那一缕苦涩的烟尘。
自那日雾年发了火,宫中已无人敢再提及剪银和历劫之事,生怕触了霉头。
但也挡不住宫外的冤家找上门。
比如此刻,刚经历完一番恶战的绵枝,正用力地拍着牵星宫的大门。
怀里是生死未卜的剪银,他心急火燎,说话也没了分寸:“雾年!你给我滚出来!----”足把周围等着登门贺礼的仙官们吓退了三尺。
“外面何事。”亭内,雾年隐约听到了宫外的嘈杂,皱眉道。
一旁的几个侍童嚅嗫着不敢说话,倚星低声道:“是……剪银,和他的好友绵枝。”这话说得奇巧,仿佛是剪银活蹦乱跳地带着人闹事来了。
雾年笔下微顿。
倚星心头狂跳。方才他隔着禁制望向门外,看见绵枝怀中孱弱的小蛇,差点惊叫出声。
这孽畜竟然还活着!
决不能让他见到雾年……
倚星暗自咬牙,小心地打量着雾年的面色,却看不出端倪,斟酌片刻轻声道:“可要请他们进来,许是有什么----”
“不见。”雾年垂下眼继续落笔,神色淡漠。
倚星心下一喜,正要出去赶人,却又被雾年叫住:“将这个一并给他。”
在绵枝准备砸门前,门终于开了,里面迤迤然走出一人:“哪儿来的野狗在这儿乱吠?”
绵枝一见来人,瞬时眼珠发红,咬牙切齿道:“倚星!你把阿银怎么了?!”
倚星眸色晦暗,见剪银虚弱至极尚未清醒,才强稳心神道:“我可什么都没做,倒是你,真该问问你的好友,他将龙神大人怎么了。”
绵枝果然闻言怔愣,倚星又哼笑道:“这恶妖先是骗走了宝器蛟魂珠,自己炼化不了反被重创,为求保命便伤了龙神大人。神君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可这妖实在可恶,得知神君下凡历劫,竟又生出歹念,欲杀了龙神大人以绝丹气冲撞之苦!”
“你放屁!----”绵枝一声暴喝。
倚星自若道:“龙神大人归位时,心口那要命的伤,难道不是这蛇妖所为?”
绵枝根本不知他走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些什么,气得眼珠发红却又无从辩驳,只得大叫道:“雾年!你出来!”他定要将事情弄个明白!
倚星冷冷一笑,挥手扔出了方才雾年交给他的东西。
一条细长的银白发带飘落在地,绵枝一眼便看出了那是什么。因为在剪银送出这蛇蜕织成的信物后,曾眉眼弯弯地和他絮叨了一个下午。
“这是什么意思?”绵枝捡起发带咬牙质问,却漏看了怀中小蛇恍惚睁开一道缝的眼。
倚星笑得温和:“龙神大人说,他不要了。”
绵枝脑内嗡地一声。
这发带是历劫时剪银给雾年的信物,此时雾年记得这发带,自然也应当记得那段情。
可他却说不要了。
不要什么
来天宫的路上,绵枝一直带着莫名的自信。因为雾年出劫了,剪银还活着,他便理所当然地认为雾年定是仍爱着剪银的。可现在,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绵枝头痛欲裂,不欲多加纠缠,当务之急是先救剪银,便扬声大喊:“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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