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洲终究小他们几岁,没有那么精妙的变脸功夫,见了刚才还在被讨论的人进来,当下就是一怔:“应,应该吧,我一定尽力而为。”
躺在床上的南方毫无疑问最要紧,路程分不出多少精力还判定南洲的语气:“嗯,也不要忙得太过伤神,想要奖金让南方加给你就是了。”
正因南洲在公司里供职跟裙带关系半点牵扯也没有,所以这话说出来谁也不会尴尬。南小姐在职场上向来出色,南方回国筹办公司那年曾邀请过她,南小姐不想让人误会她依靠哥哥,居然还死活不答应。后来南方的人事部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她从原公司挖了过来,碰巧新办公桌就安排在南方的总策划室外面。
她上班的第一日,跟多少有些敬畏她年轻有为的同事们一一打过招呼,最后转向南方叫出一声“哥”,生生吓坏一屋老小。那一刻众人的表情,用南方的话来说,精彩纷呈。
路程心疼南方的惨状,南方感慨着路程好歹还愿意扶他一把,而南洲正琢磨着路程进屋前听到多少。卧室里这三个人各怀心思,差点要冷了场的时候,谭亦辰忽然在外面敲了敲门框:“小洲,探病探得差不多了吗?我刚才打了电话,离这儿最近的电影院半小时后有一场你要看的片子。”
追求者这样殷勤体贴,南洲不由心花怒放。南方对她点点头,路程则难得地露出几分鼓励的笑意,于是我们的小姑娘就这么难掩雀跃地跟着准男友候选人去了,把一室寂然留给了她那身心俱疲的倒霉哥哥,还有哥哥的男朋友。
许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两个人都内心柔软,气氛安静,舍不得去惊破这胶着般的状态。可毕竟心结太沉,路程环在他肩背上的手臂逐渐僵硬,正欲撤走,倒被南方扣住了手腕。
昨晚的“求你”二字尚且振聋发聩,路程实在不想、也不敢再招来第二遍,于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你给我放手”临时换成了一长串解释:“我上午睡饱了,没法陪你一起躺着。你让我去拿本书,然后再回来。”
握紧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放开,路程无视南方的低落,自顾自出去了。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南方宁可自己死在当初作出决定的那一刻。被车碾碎也好,被路程打死也好,甚至被雷劈死都比现在这样好上千倍万倍。
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南方心甘情愿地奔忙于外面那个泥泞不堪的世界,只为了守护这栋房子里干净安宁的感情生活。后来他累了,自以为能够解脱了,回过神来却发现他的路程面目全非。
而他自己,罪无可恕。
路程言而有信,过了三五分钟果然回到卧室。南方还是他出去前的那个姿势,从背面看就是一大团人形的被子,卷在那里微微地发颤,像是疼得即将崩溃了。
路程愣住了,企图震动声带的时候居然没发出声音来,硬是要清一清嗓子才说得出话:“你不是吃过药了么,怎么还没睡着?”
问句里盈满了难以掩饰的焦灼,南方听了心底稍微松快一些:“我也不知道,可能疼得严重了点。”
在路程本人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已经放在了南方的后腰上。自然是他所熟悉的线条、触感、肌理,在触碰的一瞬间忽而一震,随后便顺着他的意思安稳下去,只以呼吸的频率轻轻起伏。
这般缱绻情深,温润平和的一个人,谁能想到他会一声不响地彻底消失。路程整个人都成了死灰的那一阵,次次南洲来了都只会对着他哭,到了后来居然代南方向他道歉,说他们南家全家都对不起路程。
她是女孩子,又是他深爱之人唯一的妹妹,路程无论如何都不能冲她发火。因而南洲看到的总是沉默不语的路程,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地板上、书桌后、床边,坐在每一个他和南方曾经笑着闹着一起待过的角落,任她怎样安慰都不做事。
出事之前曾有过一连串始料未及的变故,路程正深陷在某一部作品里无法清醒,只模糊地知道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他自幼是世家小心保护,乃至于深居简出的幼子,怎能如南方一般通晓人情世故。就算得罪了心爱的人,路程能做到的也只是一个人想想清楚,然后以自己的方式尝试着道歉。
那一回,还没等他认真地跟南方谈一谈,南方就毫无预兆地抹去了自己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一面轻抚着南方的身体,路程一面默默地回忆起南州的面容。方才的巧笑嫣然,之前的满面泪痕,却终究是个局外人。她只知道那段时间形同枯槁的路程,却不知道今时今日,路程已经成了一块自内里开始腐烂的朽木。
他始终是一个为才华所累的人,自己的精神状态很大程度上要随着写作进度而变化。出事的那个时间节点十分凑巧,正是他在写作上日臻成熟的阶段,正巧要开始新一批作品的构思。就像一幅山水画,若第一笔是铺天盖地的墨色,往后再怎么弥补也明亮不了。那一阵的构想终究会成为完整的念头,然后成为一个个文档,等着他耗费往后的生命去敲完它们。而那段时间的心境也借此保存下来,日复一日,从他精神世界的本源开始腐蚀他原本就不够坚定的积极心态。
换句话说,南方眼里早晚要成为过去的那件事,于路程而言是天天都在重演。悲剧色彩浸透了他今后很长一段日子的写作计划,存在于他日常工作的分分秒秒,一刀一刀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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