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思绪化成的悲伤盈满眼睫,突然之间他又看见张海杏坐在他的面前,眼眶微红,拿着青铜铃铛,她说,醒过来吧,吴邪,你一定不甘心的……我求求你。你再不醒来,我就必须洗掉你的记忆了……
他们都已不是人类,但仍然逃不去生而为人的爱恨欲求。为什么要恨他、为什么要伤害他、为什么管不住自己、为什么让他孤独一生、为什么逼他走。吴邪,你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疯狂,为什么不给他幸福。
吴邪突然了解,原来这才是张起灵给他的自由。
谁曾经这样呼唤过,一声一声地、满是眷恋与温柔,吴邪。
吴邪。
吴邪。
――吴邪,遇见你,我也开始明白、什么是自由了。
这长长的一生就像一出短短的梦。
张起灵在拉萨一户暂居的人家里醒来。
藏香的味道盈满鼻尖,街角的铜铃与转经筒叮叮作响,天气晴得雪光反射,亮人眼眸。张起灵简单地梳洗后便出了门,他要在拉萨完成补给,然后从派镇步行至墨脱,这是当年汪藏海也走过的路线,或许会留下什么线索。
街道上烟雾缭绕,到处都是慕名而来的观光客跟信徒,在遥远的路上,有着无数磕长头的人们,朝向圣地行去,一步一俯拜,绵延了一路。路口有一间小小的报亭,有个男人站在亭口买菸。他几乎以为那个人是吴邪。
差不多的身高,带了毛帽后几分相似的侧脸,跟报亭主人谈话时随意又自在的神情,张起灵就像看着吴邪那样、专注地看着,假想这将是这辈子最后一次看见吴邪,见那人买了一包菸,见那人往前走了几步,慢慢地走远了。
张起灵垂下了眼帘,天空中又下起了细细的雪,卷过眼睫,而他就开始想,如果那个人是吴邪……
如果那个人是吴邪,那么,他一定会回过头来吧,调头看见他,用一惯没心没肺的笑对他打招呼,说:嘿,小哥,还真是让我找到你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张起灵就可以紧紧地将他抱进怀里,可以呼唤他的名字。从来没有这么多卡在心里的话想说却说不出来,他想起自己离开杭州前去向吴邪告别,他走进病房的时候正是黄昏,吴邪静静地坐在床上,听见推门的声音,便转过头来,清澈的眼瞳之中没有焦距。
那一瞬间便足以飞跃时空,彷佛他走进去就会听见吴邪不耐烦地谈着生意的模样,当吴邪看到他的脸,手中的手机就会滑落到被面上。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安宁的房中没有任何的声音,张起灵朝他走去,在床沿坐下,吴邪也没有更多的反应,仍然保持着本来的姿势。
于是张起灵的手掌轻轻地覆上吴邪的指尖,然后将吴邪拉入怀中,低低地呼唤他觉得最适合这个人的名字,吴邪。
吴邪。
吴邪。
吴邪。
吴邪没有回答他,当然没有,怎么会有。张起灵也并不在意,只是勾起了很浅的、近乎满足的微笑,静静地搂着吴邪,然后侧过身,低下头,在吴邪的脸颊上吻了又吻。
一片宁静中,张起灵低声说:吴邪,你自由了。再见。
他对吴邪说的自由本就是吴邪所应得的事物,是他束缚了吴邪,干预了吴邪的一生,即便是为了爱。很久以前,他在墨脱发现了自己的日记,知道了张家的秘密、知道了吴邪的身世、更隐约猜到了张启山的谎言。那时的张起灵早已经忘了什么是爱,但这是日记里不会写下来的事物,所以他只是想:他为了什么要物质化出新的齐羽,难道终究是因为他的任务需要人来帮他完成?
如果以这样的观点而言,吴邪也未免被吴家保护的太好了,这样的继承人怎么可能负担张家的宿命?
那时的张起灵不能明白,后来的他也未见明白了多少,只是在跟吴邪相处的点点滴滴中,一种名为「舍不得」的情绪逐渐地滋长了起来,于是他跟吴邪定了十年的约定,希望让吴邪远离这一切,最终将他给遗忘。
辗转这些年头,张起灵才开始想,这样的保护最终什么也没达成,只构成了自说自话的束缚。在离开杭州前,张起灵在西泠印社的桌上看见那盏未曾熄灭的长命灯,王盟冷冷地对他道,老板从不让这盏灯熄灭,他说这是他的一个愿,要守护一个朋友,长命无忧,一生安健。
那昏黄甜美的光色让张起灵双眼刺痛,他闭上了眼睛,彷佛吴邪捧着那一盏火光朝他走来,温暖的烛火流离飘荡,轻飘飘地浮上天空,变成了一盏许过愿的天灯,上面以秀丽的瘦金体,写了吴邪的名字:无邪。
突然之间,所有的情绪都涌了上来,街角的男子已经走了很远很远,而张起灵走向那一列磕长头的队伍。人的心底有着哪些渴望?在哪个部份,渴望以宗教来进行温柔的救赎?所达不成的,所求不得的,苦与爱、乐与恨,连成祈愿与想望,万般情感纠缠杂踏,就此构成一生,但只要人愿意虔诚地俯下身,心里便还能求得一方平静。
张起灵以前不明白,但当他也俯下身去时,突然就有点领悟,行至此处,再没什么能为那些人做的了,只能匍匐行礼,虔敬天地,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着,愿死去的人安息,愿活着的人平安。
不论吴邪是自己醒来也好,是被张海杏他们唤醒的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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