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见他有些为难,便道:“那算了。”
曹不归急了,上手拽了他袖子道:“诶诶,客人,我这酒要卖的。”
客人眉目一凛:“不足三铢钱的酒想赚我八铢钱么?”
曹不归跺脚,冲口而出:“你这人真不识好歹,这酒请你喝了也罢。”
客人似是心满意足,也不管地上草席灰尘满布,拖过来一张便盘膝坐下,曹不归边给他倒酒边腹诽道:这人好没出息,占我不足一个钱的便宜。
客人眉间凛然之色已去,曹不归才觉得原来他眉目中有一股郁气,深藏在皱起的几丝纹路里挥之不去,染上几分沧桑,那张干净的面孔便显得没那么年轻。
客人细细啜饮粗酒,喝了两口放到案上,略带了笑意问道:“店家可知附近哪有铸剑的匠工?”
曹不归道:“怎么会有,匠人们不都被皇帝陛下召到军营里去了么,民间私铸兵器,可是要杀头的。”
客人疑惑道:“怎么会,如今可不是暴秦了。”
曹不归道:“怎么不会,一年前就有军士收缴了市里的兵器,匠人们也都被带走了,连着毛坯炉子通通拿了去,隔日市正就读了律令,说是不许铸剑了。”
客人目光炯炯,一副知之甚晚的神色叫曹不归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他借着酒劲得意忘形道:“嘿嘿,幸亏我老曹见机得快。”
客人伸了二指在粗碗上轻弹:“哦?这么说店家本是铸剑的匠人?”
曹不归说得兴起,凑上前去揽起袖子,褐色胳臂上满是烧灼的疤痕纠结,他得意地晃晃胳膊:“看见了没,东市里最好的工匠就是我老曹了。”
客人偏头躲过了他摇晃的手臂,笑了一笑,不管眼前人说得口沫横飞,慢慢喝完碗中劣酒,放下两枚八铢钱起身离去。
曹不归愣了一愣,拾起两枚大钱放进草篓里。
隔天曹不归见那客人再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一个长条形的布包,忍不住喜上心头:大生意来了。
私铸兵器,虽然犯法,却也不到杀头的地步,除却法令方颁的两个月人人自危,之后市正也就懒了起来,他也接过一些私活来做。往前推十多个年头,秦律严苛动辄杀人时,曹不归的父亲老曹也偷偷摸摸做过几单私铸兵器的生意,运气好了一次可得上千个大钱,数年生计不愁,他一家为人小心,炉子又隐蔽,竟未被官府发觉。因有这甜头,到曹不归这一辈,也就一直坐着这生意。
曹不归见客人解开那长条包裹,露出小半截兵器,冷光森然,却正是一柄八面剑。以曹不归的眼光来看,这剑显然已算不上是一柄好剑了,虽然剑势逼人,但剑胎已劳损过度,再用个几年,必然会裂掉。这客人却仿佛对这剑宝贝得很,爱不释手得沿着剑脊抹过。
曹不归左右望了几眼,迅速将剑用布重新裹好,低声道:“公子是要重铸这剑么?实不相瞒,依小人看来,不如弃了这剑重铸一把吧,小人家中有一块……”
曹不归突觉腕上一疼,痛得他半截话堵在喉咙口出不来,这客人手劲奇大地按了他手腕,逼近道:“此剑随我十多年,起于市井,登于高台,不知染上多少血腥,亦不知救我凡几,如今你劝我弃剑,是何道理?”
他松了几分力,惨然道:“世人皆如此,古人诚不欺我。”
曹不归不知他为何反应如此剧烈,忙嗷嗷叫道:“客人松手,客人松手。”
客人冷哼一声松手,自倒了一碗酒饮下,曹不归不敢看他,收拾起裹剑的布包,小心翼翼地放进独轮车上的背篓中。
那客人喝完两碗酒,扔下两枚大钱,冷着脸离开,直到回了家中,曹不归方才那股冷意中解脱。
曹不归将那奇怪客人的剑带回家中,想了许久不知如何下手。这样的活,先前就是随便融了加点材料敲打几天了事,但想想那客人煞气逼人的眼,曹不归只将此种念头压下。想了半天,他喊来儿子拉起风箱,烈火熊熊开始烧灼铁剑。
第七天头上,曹不归将那客人带到位于地下的剑炉,客人的脸庞被炉火映得通红,双眼却显得尤为透澈。
“不瞒韩公子,”曹不归现已知道这客人姓韩,便有了这客客气气的称呼,“铸剑是要看天时的,五月为毒月,众毒易侵,七月是鬼月,群邪附体,都不是铸剑的好时令。客人这剑要得这般急,只怕不能满意。”
客人道:“无妨。”
曹不归好心提醒讨个没趣,便也不再说话。
第十天,韩公子又来,却不是孤身一人,还带了一名长者,看着不过五旬,须发整齐,望之潇洒古朴,定非常人。
曹不归暗暗叫苦,可不要把这传了三代的剑炉就此毁了去。
两位客人围着剑炉看了许久,期间谈笑宴如,姓韩的客人此时神色轻缓,眉目清扬,显出少有的跳脱神采,竟显得更加年轻。他身旁老者拈须微笑,一派和乐。二人身影投在洞穴壁上,被炉火映得交错缭乱。
两人离去时,韩公子指着那老者笑对曹不归道:“曹师傅,你若讨得这位好,换得他墨宝挂在铺上,以后就不必担心了。”
曹不归心中一动,带笑问道:“敢问这位客人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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