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亭忽然有点想笑:“所以苏修怎可能了解情况……就算不建地铁,城墙妨碍市区大改造,又是封建残余,杵在首都太碍眼,迟早得拆。”
“你说的很对。”
津远不知真心假意地表示同意后,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线路一直延伸到西山,两人走到那里再走回来不现实,吴华亭也有别的事忙:他要和同伴们发传单、挂语录牌、互查证件、向其他来京的普及造反经验……跑到别人家里破四旧就不做了吧,去清北抄两张大字报即可抵偿的事,何必多费体力。
他静静打量津远,一身灰色打着补丁的中山装,十分常见,却和近日包括自己在内的草绿色军装海洋迥异。他突然说:“你不是来参加串联的。”
“对。”津远仍抛给他一个肯定,然后解释,“我来看燕,免得担心。”
“他城建搞得热火朝天,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没听说?城市大规模地移除旧建筑对身体有害,越是长久有重大意义的建筑,副作用就越强。如果在战争时期,它一般会延缓发作,但和平时就……他现在还没表现出征兆,反而不是好事。”
“你就替他向红请了假,只叫他在一旁看着,不参加这次活动?”
“对。吴华亭同志,你实在太聪明了。”津远第一次直接看向他眼睛,他从中读出警惕,彼此百般遮掩却也昭然若揭的警惕。“聪明如你,不该把才智过多投放在小儿科上。上海的京城南下红卫兵和本地学生已经闹的太过头,你早点回去,让他们点到为止,好不好?”
“过头?我听到的消息恰恰相反。沸点都没到,何谈过头。”
“到沸点就晚了!发生在你的辖区里、关系到你的人民,你总得管一管……”
管一管我的人民。吴华亭麻木地想。我的人民。
为什么要管一管?因为他该正确引导人民。为什么要正确引导人民?因为他爱人民,这份爱天经地义。
好逻辑。
早有人告诫过他,不要随便爱上任何人,爱上了,该断时也要当机立断,为此受伤绝对是天大的笑话。唯一应当投入全身心爱的,是自己的人民。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只要他以此身份存在一天,他们就是不可分割的一体。爱人民等于爱自己。
可他凭什么爱人民?人民,他们稀里糊涂地拥戴一个个皇帝,稀里糊涂地结果一个个王朝。稀里糊涂地让蓝上位,稀里糊涂地认准了红。稀里糊涂地把他批成右齤派扔进劳改农场,稀里糊涂地迫使他进京干一堆无聊事证明清白。他们整个都稀里糊涂、昏头昏脑,不明白该干什么,不知道想要什么,会被最简单的承诺迷惑,会将最无辜的路人逼死。不过,有谁是无辜的呢?红卫兵?不。机关干部?不。知识分子?更不,这世上最不无辜的就是知识分子。让他们治国他们屁用没有,叫他们闭嘴他们偏吵嚷不休。知识分子为什么不闭嘴呢?他们应该闭嘴。该闭嘴时不闭嘴,绝对死有余辜。至于不想闭嘴又不敢张嘴的,无法抉择一死了事倒也算桩喜事。可死不挑个干净的死法,还跑去太平湖污染水体,那是拖出来鞭尸一百遍都不足以赎清罪孽的。
他须臾间转过千般念头,却只对津远说出四个字:“我管不了。”
他推算说过这话,津远准要来火。不错,津远真的来火了。津远在组织语言,准备责问。津远在忖度时机,随时开炮。津远把目光……把目光越过他的肩,一惊:
“燕!”
吴华亭把头转过去。
燕然跨过夯土墙残骸,向他俩走来。他比他们多穿一层外套,气色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表情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燕然站定了,对他说:“欢迎来北京,华亭,接见那天我在城楼上看见你了——即使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夹在千百人中,你还是很显眼。”
他自嘲:“说明我没能融入集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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