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米哈伊尔,或者说某苏修在他脑海里的人格投影遭遗忘太久,耐不住跑他梦里来找存在感了。其实他从未刻意遗忘,只是摈弃了一条道路,依附于那条道路的所有人和物自然失声了而已。记忆还在,只是变作了博物馆仅供参观的藏品;念想还在,只是介入不到生命轨道,空留一个遗憾的驻足。
走上一条道路,摈弃一条道路。抓住一段寄托,丢失一段寄托。这样的轮回他已经历过多次,一百年一百年地叠加起来,终成一口深井,任井水深处风云骤变跌宕起伏,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把声音全掩在井里,半点传不上人间。
于是他知道世事从来没什么诡谲。看似不断变着眼花缭乱的戏法,实则重复上演了无新意的路数。不怪天意弄人,只怪人心纤细,总执拗地想在安排完美的结局上挑几个不合理,实际只是不合他们自己的情。即使是变化万千的近代一百来年,无非把他曾经的轮回加速转了几圈,直入云霄,再坠亡谷底。爱情,友谊,理想……至少他捧住过它们最美丽的影。
……只是偶尔会觉得疲惫,疲惫到走不下去。像那年质疑生存意义的华亭,巨大的空虚过后,热情是冷却了,可怎么也望不到头的生活还要继续。
想着些无用功,他执起剪刀,连夜给照顾他的牧民一家剪了些神鸟和老虎图案的花纸权作一份心意,第二天一早就启程了。
“你来看看这些报道。”红推给他堆积如小山的西媒报纸,大半是北美出产,“你可以慢点看,不着急,应该暂时不用你上阵,但总得先囫囵知道这些事。”
报上刊登的是对捷克斯洛伐克被苏联及其华约盟国武装干涉一事的反馈。内容相仿,套路也是雷同的:先站好队伍表达愤慨,义正言辞指责一番苏联假托共产主义之名践踏他国主权的强盗行径,指明国际社会不会对此置之不理,然后就没了下文。下文说有也有,在联合国表决那里;说没有也没有,表决被苏联一票否决,欧美国家碍于以往同捷克的恩怨纠葛不好出手,捷克首脑被押送到莫斯科,后脑顶枪发表一通拥护社义联盟忏悔之前背叛的演讲,事情就结了。
隔两日红上门问他感想,他先表了立场然后说:“好几家媒体认为苏联很快会锁定下一个目标,并且很可能是中国,我虽然赞同提高警惕做好大规模武装冲突的准备,但不敢苟同他们观点。中国非华约盟国,地域广大也非苏方能一口吞下,而美国虽身陷越战,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类似事件,它为自己在亚太地区的利益也不能容忍。我们的对外策略首先应建立在客观预测上……”
红颔首,说他也是这么考虑,随后问他这两年研读军工特别是核技术资料的心得,王燕然简单作了总结,指出比起核弹头当量,更应把重点放在延长运载导弹的发射射程上,红表示建议不错,谈话就结束了。红走时客套叮咛了两句,他本想做个挽留,转头瞧见给对方的搪瓷茶杯纹丝未动,杯中绿叶犹在却不再冒热气,仅存一点心情也没了,只应上一声,将对方送到门口。
“前一轮风头已经过得差不多了,你可以多在城里走动走动,这个时候去清北应该也碰不上武斗。”红走到门口又回身跟他说道,口气有如突然翻出了一封遗忘在故纸堆里的信件一样自然,却不肯正视他眼睛,“当然,燕然,你要愿意呆在办公区也没什么不好。在外奔波两年,挺辛苦的。”
王燕然冲他笑笑,说了谢谢,听上去大概算真诚。
许多人猜测都失误了:直到年末王燕然都没去清北,仅在一次往返城西防御工事的路途中远远给过一瞥,它们那萧索凋敝的远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他感情的蜡板上已划不出半点痕迹。它们早不再是自己熟悉的两所大学,而投身文化运动那段恍如梦幻的过往,因此收获的信任和友谊,简直令他怀疑这些事不是发生在五十年前而是五百年前。但往事与现实总脱不了片缕勾连,秋日肃杀的隐忧早在春花开得最烂漫时便开始酝酿——假如他把自己真当回事,大可把现实看做当年轻狂的惩罚。
这永远是个假命题:奖赏也好,惩罚也罢,世界不会为某人的悲喜而转动。
既然回城了,部分会议他仍需走形式地参加。事态发展没怎么出乎意料,在基层痛痛快快闹过一场稍微平息的时候,运动的大斧终于劈向高层的真正目标。白天动荡过后,傍晚踏着槐树稍漏下的一丝一丝的日光回家,有时扫过一场雨,天空碧蓝,湿润空气捎来隐隐花香,还能获得些许虚幻的安宁。余下时光,他把外出期间别人寄给他的信都读了,大多算不上好消息。他尽管憋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还是把信一个不漏地回了,进而又给华亭写了一封,询问上海那边是否也已经暂时平息,仍附上稳住过日子少卷进权力纷争的老生常谈。
他要当面说这些话,华亭想必会有些不耐烦。但华亭始终还是个聪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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