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缘在此山中(三)
印风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邬修筠时的情形。
大殿之上,他居高临下地坐在王座之上,俯视着跪在下面俯首称臣的邬修筠。
夏国罪臣邬修筠,携家眷叩见南国之主,吾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的皮肤病态般的苍白,狡黠的丹凤眼失去了曾经的光亮,变得有些涣散无神。下巴上有一圈乌青的胡渣印子,因为浮肿脸庞有些微微发福,可看他的身上却分明比原来还要清瘦。
在他后面,一地跪着的都是邬家的家眷,个个怕得瑟瑟发抖,伏在地面上不敢抬起头看这位南国的王,也是他们未来的主人。
他有没有告诉他们,在他还是南国质子的时候,曾经受过他的多少折辱,又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有多么深的牵扯。
若果他们是知道的,那难怪会害怕了。
按理说,印风是绝对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
印风看着不成人样的邬修筠,从始自终他都不曾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他想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他想让他的眼睛之中依然只有他一个。
印风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能说什么呢?
岁月蹉跎,时过境迁,如今你竟然成了这副苍老的模样。
他突然想找一面铜镜,仔细看看自己如今的面孔。或许在邬修筠眼中的他,就和他眼中的邬修筠一样,都已经恍如隔世。在他心中,邬修筠依旧还是当初哪个狐狸模样的狡黠少年,灼灼其华,永远也不会变。奈何岁月无情,时势造人,他们两个最终竟然走到了这样的结局。
夏国罪臣邬修筠与一应家眷终身囚于渑地,不得诏不得随意出入。而翎王小作休整之后,接着进军北方,与那时的周朝正面开战,节节得胜。一胜一败,一起一落。他们就此永远相隔两地,再难有相遇的机会。
人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比起一步步落得个颓唐的境地,当然更希望能够睥睨天下傲视群雄,掌握越来越多的权利。
这是邬修筠曾经说过的,但最后实行的却是他自己。
待印风连下北境二十城、传了捷报回去的时候,也收到了一封来自渑地的讣告。
夏国罪臣邬修筠,于今年早春偶染痢疾,终不治而亡。
得知他的死讯后,印风将自己在房里关了整整一天,大醉一场。他在想象邬修筠是怎样待在那个狭小的、四面漏风的屋子里,困在寒气袭人的病床之上,生命又逐渐的消散,变得越来越淡,消失不见。
邬修筠的尸体被火化,骨灰被洒在早春的河水之中。据下头的人转述,说这是邬修筠自己的心愿。他自觉对不起邬家先祖,败了百年家业,于是情愿把自己挫骨扬灰,成为天地间的一只孤魂野鬼,飘零流落、无家可归。他对自己的夫人和长子说是自己对不起他们,害得他们和自己一样沦落成为阶下囚。过节的时候,无需为他烧那一份用来祭奠的黄纸。
可最后他还是转世轮回了,即便过了好几辈子的畜牲道,最后他依旧再世为人。成为孤魂野鬼的,依旧是他印风。
似乎这就注定是他的命,他这一辈子过活的,一直都是邬修筠口中的活法。
待印春水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这一次终于没有躺在棺材板里,与印风百年前的尸身共眠。
这一次他是睡在棺材板上头。
身周的鬼气浓郁到要命,几乎到了能够化为固体的地步,他连坐起身来都觉得费劲儿。他试着动了动嘴唇,发现嘴里面已经干裂的发不出声来,声带发出的声音像是沙粒在摩擦一样。他身上□□,只盖着一件黑色的外衣,原先的衣服凌乱地散落在四周。若不是对于印风太过了解,他可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先奸后杀然后弃尸在此。
话说他虽然不是道士,但好歹也是修仙之人,为何总是混迹在这阴气深重的地方,成何体统。
披上黑色外衫之后,印春水从棺材上翻身下来。他现在所处的位置看上去是间陪葬的墓室,和主墓室还有些距离。这里要比上次来时干净许多,尘土都被扫净,空荡荡的架子上变得更空,连蜘蛛网都不剩。
堂堂翎王陛下,现在当真是“家徒四壁”了,看起来真是寒酸的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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