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当然令人感叹的,想当年父亲很有叱咤风云的气势,来求情的来巴结的来攀附的人无数,当年的父亲确实有点刚愎自用,有时甚至颐指气使,万事他说了算,并且把这种领导作风运用到家庭里。他把所有的热情、精力和心血都用到了他的工作上,他的朋友上,他的外边的无限宽广的天地上。
十二年前退休的父亲开始感受到世态炎凉,十年前壮心不已的他办起了工厂,在合作人席卷了一切跑到国外去的时候,他体会了被欺骗与背叛,紧接着的几年因为拖欠工人的工资几度被提审拘留,他体会到自己的弱小无助,七年前他被一次突发性的心脏病夺去了健康,在生命悬于一线的时候,他幡然醒悟到,生命,健康,亲情,才是世间真正的珍宝。因此他日益思念被逐出家门十多年的女儿,要把她找回来日日陪伴身旁。
我想,像父亲这样有着曲折故事的人很多,这是我喜欢在茶市静坐的另一个原因。来这里的大多是已经退休的老人,还有一些学龄前的儿童,生命衰朽的沧桑与生命初始的纯真形成强烈的对比,我喜欢从那一张张衰朽却豁达硬朗的脸上去读史,读人生。
“二小姐,你也来啦?”
“宋姑,好羡慕你啊,你看你跟你女儿——两姐妹似的!感情那么好!”
父亲当年的同僚郑达夫妇过来了,父亲呵呵笑着让他们一起坐。
“老文,有老二在身边多好!我们天天就两个老家伙你瞪瞪我我瞪瞪你的,没一点生气。”郑叔叔扯开了嗓子。
“你的孩子个个有出息,做生意,开公司,留学……都不用你担忧了,你还愁什么呢?”父亲回答道,脸上却有抑制不住的自得。父亲一向爱面子,到老了还不变,只是所爱面子的方向转了。
“唉,孩子大了有他们的世界,我们就开开心心的,健健康康的,不叫他们担心就算是帮了他们吧。”郑叔叔绽开着黑红的笑脸。
“宋姑,大小姐三小姐怎么样?”郑姨问起移民新西兰的姐姐文菁和妹妹文婧。
“挺好啊,经常打电话回家,还说明年一起回来。”
“带女婿和小孩回来吧?”
“是啊,大家一起回来。”母亲的脸上像开了一朵叫做“幸福”的花。
“生女儿就是好!我那几个儿子……唉,没一个贴心的!”郑姨有点夸张地叹了口气。
“人家宋姑会养孩子,人家的两个儿子照样那么好!”郑叔叔亲昵地白了一眼他老婆。
“对了,文中在美国怎么样?”郑姨又问母亲。
“哦,听说餐馆扩大了,挺忙的。”我的大哥文中很早就随着那一拨出国浪潮离开了家乡,在中美洲流浪似的辗转迁徙,最后在美国落脚,从一个赤手空拳的打工仔艰难上路,走到今天很不容易。
“唉,这就好,大家都有了着落……”郑姨突然打住了,有点尴尬地呵呵笑了笑,目光从母亲和我的脸上飘移到虚无的不知所向的地方。
我明白的,她无意中触及到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问题:我依然没有“着落”。善意的小城朋友都会很敏感地回避这个问题。人们共知的一个真理是,地方越小是非越多,却不知道这其中其实有另外的况味,是非和议论指点多的背后,往往会有着更多的关切、同情和爱意。小城确实很像邓丽君唱的“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
“郑姨,什么时候带孙子们到启慧堂啊?进我的诵读班好不好?”我微笑地看着她的白皙的脸。
“好啊,好啊!”她马上领会地接过转移的话题,眼里闪过一丝感激。
“对啊,文华办的启慧堂越办越好了!”郑叔叔真诚地望着父亲,“老文啊,你的儿子可是帮了城里的一大拨人啊!”
“他办的这个事是挺有意义的。”父亲双手支着餐桌,抱拳顶在下颌上,毫不谦虚地点头颔首。
我的二哥文华开了一家大型的课后补习机构,专门为各阶段的学生作课后辅导,并为忙碌的家庭提供孩子完成作业的场地和氛围。其实这本非二哥的理想,二哥原先只办各种兴趣班,已经办得很红火了。开补习班完全是因为嫂子。二嫂本是县城一家中学的教师,因一时心动超生了一个孩子,结果饭碗就丢了,为了满足她对孩子的热情,二哥就开起了课后补习班,在小城这确是很“有意义”的事。我回来以后,他便又为我增设了国学诵读班,让妹妹有所寄托。
谈完了儿女,接下来他们就谈孙子孙女。老人在一起就爱谈论子辈孙辈,无论是曾经的政坛商界名人还是一生潦倒困顿的游民浪子,好像到老了都切肤地感受到,孩子才是他们永恒的理想,也是他们一辈子不用上交的却自动显示着成绩的考卷,是他们唯一不变的值得自豪的“杰作”,或者是令其羞赧不堪的“伪劣产品”。
四、茶余饭后
从茶市出来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我突然很想到城里各处走走,走走那些熟悉的大街小巷,看看以前卖风筝的小店,卖笔墨的文具店,卖百草膏药的烟草巷,卖杂货的“猪笼街”……
这么一路走走停停不觉就过去了两个小时,最后我来到了每天光顾的“芬芳花店”,我挑选了一支红色的马蹄莲和两只白色百合。我把花举到胸前,低头深嗅后的抬眼间,瞥见旁边的那家精品店正在搞搬迁,心里不觉有点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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