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千八百九十八年,陈杨氏第一胎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陈文英。吃满月酒的那一天,她外家的人都来了。周铁的娘亲眼看见了杨家的二妹。这位姑娘那年才十八岁,比周铁大一岁,长得相貌端正,性情温和,和陈杨氏大不相同。还有那待人接物的亲热劲儿,更加逗人喜爱。她一见周铁的娘,左一个周大婶儿,右一个周大婶儿,嘴上就像涂了蜜糖的一样,叫得周铁的娘心花怒放,当晚一夜没睡着,第二天一早爬起来,就去找那百和堂的老板。百和堂的老板昨天也去吃了满月酒的,把什么没有瞧在眼里,不用她开口就抓到了个八八九九,到了她真地开口,他就一心拿起架子来了。不管周铁的娘怎么央求,他只是不肯去提这门亲事。他说他从前做过媒,周家嫌人家是凿子,这回又去吃回头草,只怕杨家也不卖账了,人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的黄花女,没得来白费唇舌。后来还是周大婶赔了不是,又许这,又许那,才把百和堂老板说活了。谁知他到杨家去,一说就成,跟着第二年就过门成亲。
时间过得飞快,转一转眼就过了二十年。到了一千九百一十九年的时候,三家巷已经完全不是旧时的面貌了。
三家巷如今是名符其实的三家巷。这儿本来住着六家人,陆陆续续地搬走了三家,只剩下周家、陈家跟何家了。当杨在春老大夫还在世的时候,他总爱当着他大女婿陈万利和二女婿周铁的面,讲一些世道兴衰的大道理。他说照他所知,五十年前,这三家巷本来叫做忠义里,住着安分守己的六家人。后来有几家人上去了,又有几家人下来了,只剩下三家人,那名字也改成三家巷。谁知后来那三家人又败坏了,房子陆续出卖,又变成了六家了,名字却没再改动。他十分感慨地说:“世道循环,谁也不能预先知道。只是阅历多了,就约莫有一个谱子。那贪得妄想的人,总是守不住的。经久不衰的,还是那些老实忠厚的人。”陈万利一向聪明伶俐,就接着嘴说:“爹说得一点不差。我宁可贫穷一世,再也不想做那贪得妄想的人。真正不义而富且贵,那又有什么光彩?何况富贵本来不过只跟浮云一样呢!”周铁生性淳朴,只是站着木然不动,把老丈人的话想了又想。
如今已经是一千九百一十九年,老丈人杨在春已经去世,他的儿子杨志朴已经继承他的衣钵,行医济世,而且人缘不错,名望一天天往上长。老丈人说的什么忠义里、三家巷的变迁,周铁已经没有什么兴致去管它,还有那什么世道循环、贪得妄想之类,他本来就不大了了,这时候更忘得一干二净。这二十年之中,他的周围的变动是很大的。第一桩大事就是皇上没有了。跟着就是辫子没有了。不过这些他不在乎,没有了就算了。最叫他烦恼的,是屋顶漏了,墙壁裂了,地砖碎了,没钱去修补。再就是一年一年地打仗,东西一年一年地贵,日子过得一天一天地紧。还有就是人丁越来越多,这个要这,那个要那,简直掇弄不过来。这二十年之中,他每天照样早出晚归,在打铁炉旁边干活,他老婆周杨氏也每天照样打水、破柴、洗衣、煮饭,跟老铁匠周大夫妇在世的时候一模一样过日子。周铁的手艺即使说不比周大更高明,也至少是不相上下,他们打出来的活儿,就是再有本领的行家也分不出高低。西门口一带的妇道人家总是挑着、拣着到他东家的铺子里买他打出来的剪刀,就是用了十年也还记得那店铺的名号。周杨氏还是和她做姑娘的时候一样,见人先带笑,又和气、又傻,别人因为她姐姐陈杨氏绰号“钉子”,就替她取了个诨名叫“傻子”。就是旁人有时仗势压她,或者嘲笑她贫穷破落,她也只是笑一笑了事。纵然他夫妇是这样手艺高明,贤德出众,可还是一天比一天更受熬煎。
有一桩事,不论陈家、何家都比不上他们,也对他们羡慕得不得了的,就是在这二十年之中,他们养了四个孩子,除了第三个是女的之外,其余三个全是男的。别人都说,他们虽然财不旺,可是丁旺。这也算给他们争一口气。还有人说,这就是周铁一生忠厚的好处。在这上头,别说陈家万利比不上,就是何家应元也输了一筹。如今,这四个孩子全长大了。大儿子周金,今年十九岁,长得矮矮胖胖,浓眉大眼,性格刚强。早两年已经在石井兵工厂做工。活虽然重,工资还算不错,一出身已经比他爹强了。周铁常常摸着自己那又短又硬的络腮胡子笑着说:“我打剪刀,是绣花用的;他造枪炮,是打仗用的。这年头兴打仗,不兴绣花,该他比我赚的多!”二儿子周榕,今年十八岁,中等身材,长着一个高高的鼻子和一对长长的眼睛,性情又稳重、又温和,正在中学里念书。有人说毕了业可以当官儿,周铁也只是半信半疑。大女儿周泉,今年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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