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早在郎尼叔叔出事以后,就将家里的整套红木家具送到旧货店里去卖了,将乃乃的钢琴送给了街道办的幼儿园。那钢琴是乃乃的陪嫁,是一个从奥地利来上海的犹太制琴匠用手工做的,琴的共鸣箱底,还有他的签名。还是维尼叔叔后来带范妮到那家街道幼儿园去,指给她自己家的琴。幼儿园的老师们都知道这件事,看到他们来了,都主动带他们到放着钢琴的屋子里去,好象同情他们对钢琴的感情。钢琴盖上,被人放过热茶杯,有点烫坏了,老师用胖胖的手指抚摩着那个印记,很抱歉的样子。爷爷甚至把家里的一楼主动送给国家,由房产局作为国家拥有的房屋,分配给了一户教师住。在范妮的记忆里,家里从来都是漆了棕色油漆的普通家具,大衣橱的镜子也和别人家一样是变形的,因为质量低劣。然而,当弄堂里抄家声响成一片时,她家是弄堂里最干净,也是最安静的人家,即使是楼下的教师家,也有学校的红卫兵来抄过家。那时候,家里人提心吊胆,怕也被人抄家,爷爷着维尼叔叔将他存着的唱片统统送走,连英文词典也送走。但是,家里却一次也没有被人来抄过。说到底,爷爷是个埋头画图纸的老助理工程师,从来没被走资派重用过,平时就像块铺在路上的石子一样与世无争。过后,维尼叔叔一直心疼被那些烧掉,扔掉的东西,维尼叔叔认定它们再也找不回来,也再买不到了,就象那个旧社会一样。但爷爷从来不置一词。
“我欢喜在客厅里用中国家具。在纽约把它们找齐了,真的不容易。但是,你知道,我除了爱旅行以外的爱好是什么?就是去找老式的中国家具。我喜欢它们的情调。”婶婆对范妮说,“将它们换一种摩登的风格摆放起来,最让人舒服。这是我从维也纳的青春艺术风格里面学来的。你晓得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做什么?我常常在家里自己把家具摆来摆去,就我一个人,像苦力一样工作。但我最享受摆出一个新风格的乐趣。”
范妮一点也没有想到,婶婆是这样的人。
沙发前的嵌骨茶几上,已经放好了几个细瓷的小碟子,里面放着黄油曲奇,切成四小块的糖纳子,黑色的巧克力饼干,牛奶壶,糖缸,还有两套茶杯。这是专门为范妮准备的。“able。”婶婆吩咐说。
婶婆家的沙发到底老了,一坐下去,就软软地往下陷,象在梦里从楼上堕下的感觉一样。范妮努力维持着端正的背脊,不把自己的头靠到软垫上去。她也要自己和婶婆的风度相衬。
婶婆打量着范妮,突然微微笑了:“你的嘴让我想起甄展。”
“真的啊。”范妮对婶婆笑,“我家都是这样的大嘴,象黄鱼。”范妮一边开自己的玩笑,一边紧紧地掐自己的合谷x,想让自己的胃安定下来。
“甄展有没有告诉你,你其实长得更象你乃乃。”婶婆说,“你的手指长得像。她的手指最漂亮,所以她总是不停地买好看的戒指,吸引人注意她的手指。她是个city girl。”
这真让范妮吃惊,她张开自己的手看了看,她还一直以为自己和简妮的手都长得好,是因为像妈妈,因为爸爸和郎尼叔叔的手都像农民一样粗大,维尼叔叔的手长得像爷爷一样。原来自己像乃乃啊,她马上想到了爷爷对自己的疼爱。
“我们家的照片全部被爷爷烧掉了,怕被人抄去。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乃乃的样子。”范妮说。
“全都被你的爷爷烧掉了?”婶婆挑起她的眉毛,“他会做这样的事情?范妮是最喜欢照相的人,你爷爷也是最喜欢玩照相机的人,你爷爷为你乃乃照的相,还摆在百老汇大厦楼下的照相店橱窗里过,他把照片都烧掉了?”
“他怕别人来抄家。”范妮说。她想起爷爷,他从来都不说从前的事情,什么都不说,要是有人问起,像饶舌的维尼叔叔,他就是有本事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照样什么也不说。这也是为了怕家里的事情终于传出去,惹来灾祸吧。他也从不说乃乃的事。以至于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是维尼叔叔告诉范妮的,而范妮常常怀疑那些事情是疯狂怀旧的维尼叔叔自己幻想出来的。
“我会为你找来看,我这里还有许多。”婶婆许诺说。
“你总晓得你的乃乃也叫范妮吧?”婶婆说。范妮想起爷爷的嘱咐,要是见到乃乃,一定要告诉乃乃,自己的名字叫范妮。乃乃1955年离开上海去香港,范妮1964年出生。原来自己叫范妮是这个原因,甚至连爸爸妈妈都没有告诉过自己。维尼叔叔会告诉自己的,但显然维尼叔叔自己也不知道。
这家里,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呢?范妮想。
“你见到过我乃乃吗?他们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乃乃的人。”范妮问。
“我在看唐人街过年游行的时候遇见她,还没有说两句话,人一挤,就散了。现在我才知道她是要避开我。”婶婆说。
“为什么她不想跟我们家联系呢,其实爷爷真的一直很想她的,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就是我也是刚刚知道自己叫范妮,是为了纪念乃乃,维尼叔叔告诉我说,爷爷大概以为,那时候乃乃叫他申请到香港去,他没有申请,乃乃记恨他了。其实,当时上海的情况是,乃乃走了不久,申请到香港去,就越来越严了,好象你要叛国一样。要是勉强去申请,不要说不能批准,把柄也被别人抓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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