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想,只怕自己是一生下来就热爱美国的那种人,这才拼死到美国来。
范妮的脸上努力堆着笑,和婶婆喝茶,吃小点心,糖纳子甜得辣喉咙,加了牛奶的红茶有一股牛奶的腥味,头越来越重了,又恶心。
“我不想当王家的少乃乃,我想要自食其力,想自由,想随时可以出发去世界各处旅行,你知道我去了多少国家?除了东非洲,东亚的朝鲜和日本,欧洲的冰岛,我其他地方全都去过了。我去到了我所有想要去的地方。有时候我想,我的yle,大概不合适有丈夫和孩子。”婶婆告诉范妮说。
原来婶婆和叔公离婚以后,一直是一个人独自生活。叔公说起过他和婶婆的事,婶婆到纽约去,开始只是去探亲。婶婆从中西女塾一毕业,就结婚,象她那些家里没有供她们去美国留学的同学一样,纷纷嫁入有钱的人家,当起少乃乃。婶婆家是个古董商人,不如王家有钱,叔公又在美国名校读商科,准备好要继承王家越来越大的家业的,叔公本人fēng_liú洋派,算得上是桩十全十美的好姻缘。但是,到底不能白头到老。
婶婆总结说:“我想,我是度过了自己满意的一生。”
她说了这么多老话,一定是范妮问了什么,但范妮却不怎么能清楚地想起来。她睁不大眼睛,她觉得自己已经睡着了。她奋力回应着婶婆的话,她说:“爷爷说他自己是栋梁变朽木啊。”
婶婆答应要把乃乃的照片,还有爷爷年轻时代的照片,凡是和上海从前的事情有关的照片都找出来,给范妮看。
从婶婆家告辞出来,握着婶婆给的一本曼哈顿导游书,范妮摸到了自己的家里,胡乱脱了衣服,她在梦中把自己放到被子里,她感到有西晒的阳光爬在自己的脸上,眼皮上一派通红,然后,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再次醒来,又是半夜,是上次醒来的时间。范妮这次感到的是饿。
她起床,用开水泡饭吃。豆鼓小鱼酱一泡进米汤里,就浮出一些金红色的油花,很香。范妮这时开始后悔自己带得少了。妈妈当时为范妮买了两瓶,而范妮觉得妈妈把她出国,当成她自己回新疆处理,很不耐烦。“已经到美国去了,为什么还要天天吃这种东西!”她那时对妈妈说。于是爸爸拿了一瓶出来,爸爸顺着范妮说,美国什么没有啊。那时,范妮想过,到了美国,就要象一个真正的美国人那样开始生活,说英文,吃面包和黄油,与一个金发碧眼的人恋爱,每个礼拜天早上都去教堂做礼拜。范妮想起来婶婆的警告,要不是自己多心的话,婶婆也希望自己从此可以做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她们的愿望其实是一样的。温软的米饭落到胃里,范妮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点力气,头也不那么昏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合谷上的皮肤上有淤血,是自己掐出来的。
想起来在回来的路上,她看到了满街的咖啡馆,小店,画廊,还有一家墙全用大玻璃做起来的透明的商店,里面满目奇异的水果,范妮从来没有在上海的商店里见到过,它们的颜色比做梦还要漂亮。那是一家无污染的水果店。格林威治村的街上,空气那么自由,有人在街上弹着把吉他卖唱,是范妮熟悉的歌,只是不晓得名字,范妮甚至还站下来听了一会。外面很冷,范妮用羽绒衣的帽子暖着头,在歌声中,她也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象熟睡时一样的细长与安稳。虽然是站着,但身体已经真的睡着了。那阳光明亮的格林威治村,却象梦里一样飘忽而隔离。有时差的身体,象一个误入阳间的鬼魂。
寂静昏黑的深夜里,范妮听到了格林威治村西面,哈德森河上的短汽笛声。她独自坐在陌生厨房的桌子前,空空的冰箱在启动时发出很响的声音,鲁的留条还在冰箱门上,用一只塑料的唐老鸦吸铁石吸着。鲁的童年时代大概是看滑稽的唐老鸦长大的,而范妮是在高中时才看到它的,每个星期天下午六点半,中央电视台播《米老鼠和唐老鸦》,爷爷,郎尼叔叔,范妮,维尼叔叔,统统围在电视机前看。弄堂里家家的窗户里都传来唐老鸦的“啊——呃”声,在范妮还不晓得这个声音,是英文里面表示对不好的事情的语气词时,已经和千万在电视机前看唐老鸦的人一起学会了唐老鸦式的啊——呃。
范妮吃饱了,身体也完全醒了,舒服了。她将桌子上的碗筷小菜都收拾起来,她突然想,自己在这纽约的深夜里睡不着,白天想睡得要吐,在这格林威治村的老公寓里吃着上海泡饭,闻到咖啡味道也要吐,别人说话听不懂,将三明治与汉堡包搞错都不算,连自己的身体居然也这样与纽约格格不入。
范妮躺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即使是睡不着,她也一直躺着。她翻开婶婆给她的曼哈顿导览书看,希望自己能看酸了眼睛睡着。她满心都是不服气,不服气自己是个纽约的外人。
那本关于曼哈顿的书里,有不少生词,但范妮还是颠颠簸簸地读懂了一个大概,范妮原来的美国知识也帮上了忙。这个从印地安土著手里廉价买来的岩石小岛,现在是摩天大楼林立的地方,是寸土寸金的世界中心。从格林威治村渐渐往上走,华尔街是世界金融中心,中央公园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公园,百老汇是戏剧中心,第五大道是世界上最贵的商业街,全世界最有名的名牌都在那里开店,那里的大店减价时,英国女王都开了专机来买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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